“占卜?卜的什么?”
“晴明卜的卦象, 说是京都会出现一个诅咒之王,特征是两面。”
宿傩躺在树干的分叉间, 手里捧着一卷书, 一边看一边闲聊。
倒是树下那位特级咒术师什么事都没做,干脆躲进树荫里,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树根下偷懒划水。
那人听了宿傩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是发出一句认可:“晴明那小子阴阳术学得不错, 听起来比忠行的还要详细一点嘛。”
等于间接性承认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宿傩从树上翻下来,轻巧地落到长泽时礼身边, 坐下。
“这和我有关系吗?”
他问。
占卜就差指名点姓说自己有问题,宿傩大概心里有点数, 但听见长泽时礼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有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真有。”
身边闭目小憩的红发咒术师回答他的疑惑。
“咒术盛世会诞生一名所有术师联合起来也无法杀死的「诅咒之王」,其特征即是「两面」。”
“这句还是贺茂忠行占出来的,对, 说的就是你。”
宿傩倒没什么负罪感, 他知道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师从来不在乎这个。
所以只是笑着问了一句:“那你还收养我。”
一个天生就携带诅咒, 在预言里更更加会成为诅咒之王的的乡野之子, 和一个位高权重, 人类咒术师顶峰的权臣。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乐意。”长泽时礼说着, 捡了个长条的叶子盖在眼睛上挡住拨动树梢后倾斜下来的阳光。
“我家才没什么条条框框,人活着为什么非要按别人说的走。”
“山川之外,大海尽头, 还有那么多地方你见都没见过, 干嘛留在这小破地方当什么诅咒之王。”
宿傩被这话说得不禁笑起来。
长泽时礼的教学很有意思, 他很乐于保护孩子的创造力。
术式、学识。
研究的咒术火焰又或是什么, 一切宿傩感兴趣的新事物他都会兴致勃勃地参与进去。
可到其他方面又是说一不二的家长作态,既尊重宿傩的意愿,却又十分固执。
宿傩有时候会喊长泽时礼‘老头子’大抵就是因为如此。
他又问:“那如果有一天我被发现了呢?”
长泽时礼吹了口气,叶子被吹得飘忽起来,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宿傩,回答道:“被发现就被发现咯,你不会想藏着这双手一辈子吧?”
“被发现也无所谓,最多藤原会借题发挥……哦,还有个家伙,那是最难搞定的。”
“是谁?”
“不知道,但解决掉的话你就永远都是自由的了”
…
雨。
还是雨。
殿前的石砖积蓄出小小的水洼,大雨滂沱,砸出一圈圈绵密的涟漪。
京都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还伴随着闪电惊雷,雷电一道道落在大殿上方,炸开的火焰不仅没有被雨水扑灭,反而愈演愈烈。
‘神明’极力躲开攻击。
正如长泽时礼所说的,祂根本不能干涉到世界内,只是钻了神降的空子,借此身希望用实力压迫到长泽时礼。
但是……
那毕竟是以凡人之身压制世代前进的咒术师。
长泽时礼轻‘啧’一声,铺天盖地的咒力从他脚下绵延至整个京都,哪怕是远远的爱宕山也能感受到他的咒力。
如此咒力驱使下,整个京都隐隐躁动起来,天上汇聚的乌云更是闪电与雷电并加。
‘轰——’
雷电并声落下。
‘神明’的眼瞳里反射出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雷霆,祂用尽本身的力量去抵抗。
咒力和神明的力量发出激烈的碰撞,混杂雷霆炸响。
大地震动,天空嗡鸣。
磅礴的咒力排山倒海般侵袭整个平安京城,沉重到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好像是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一样,清凉殿内的大臣们开始四处逃窜,没来得及躲避落雷的被当场毙命。
少顷,激荡起的滚滚灰尘被雨水冲刷殆尽,一个身影从中走出来。
“修正成功。”‘神明’如此重复着,这才把目光投向宿傩。
“接下来是你。”
祂面对着一直处于长泽时礼留下的庇护里,没有收到一丝雷电侵扰的少年,喊他:
“两面宿傩。”
这样空洞过头的言语让见笑到最后的不是菅原道真而欣喜万分的藤原时平都缩着脖子退回,把到嗓子眼的诬蔑都吞下去。
因为那不像是个神。
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诡异且荒诞的恐惧。
‘神明’缓步走向那个诅咒。
而在祂抵达之前,那个被约制在规则之下,两面四手的诅咒先是清醒,然后居然顶着压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了。
“不可能。”
‘神明’语气里含着巨大的惊讶,祂看向这个还是人类的诅咒,不知为何开始惊慌。
不应该,宿傩不应该会苏醒。
他应该会在一切结束后,再作为众人恐惧的诅咒之王,被通缉,被人人得而诛之。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清醒。
“世界之内各个存在都有各自的定数,哪怕是后世的最强也不例外……长泽,你真是做了一件错事。”
室外的雷声越来越近,好像天空都要压迫下来了一样,‘神明’看见宿傩向前两步,走进雨幕里。
两面宿傩不应该跳出必然。
因为两面宿傩就应该是两面宿傩,在平安时代被封印,然后重新出现于后世,寄宿于容器,参与进灭世的阴谋。
眼前的这个宿傩固然保有了‘两面宿傩’的自由本性,是个桀骜不驯、肆意妄为的咒术师,但他却不是一个诅咒,甚至说不会成为一个为祸世间的诅咒。
长泽时礼把他养得太好了,宿傩的成长有着最好的学识和见解,上有老师,身边有亲友,哪怕他本性猖狂,但在长泽时礼这个当代最强咒术师的嚣张作风下也不够看。
相比之下,把长泽时礼变成咒灵说不定都能直接判定为诅咒之王。
‘神明’低喃:“会出问题的。”
这个世界的未来已经无法预测了,从最根本上就跳出了轨迹,菅家及其后续的五条家、两面宿傩以及后来的虎杖悠仁……
完完全全,无法预测。
祂将目光放在宿傩身上,也没有什么杀意,很普通的视线。
可被祂看着的那个少年也回视着祂,朝祂露出一个笑容。
猖狂,太过猖狂。
“你想杀了我吗?”
‘神明’没有回答,祂似乎很虚弱了,根本没有打算再说一句话,而九天之上的落雷再次汇聚,乌黑的云层里闪烁着光亮,这就是祂的回答。
如果可以杀了宿傩,在咒术盛世之前确定一切客观现实正常发展,那还能勉强预测未来……
正当‘神明’这样想着的时候,祂骤然看见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东西。
宿傩在暴露的第一次就被人认为是怪物不是没有原因的。
鬼神之乱盛行的时代里,宿傩的五官和常人完全不同,颧骨上多出的那双眼睛盯着‘神明’,其中溢满于心的杀意让人见了不由为之战栗。
但让‘神明’震惊的却不是宿傩的外表,而是这个仍然还是人类的少年身上逐渐不知为何浮现的纹路。
显现在饱满壮硕的肌肉上,从面庞延伸,像是血迹干涸后的黑色,又像是最诚挚的祝福。
“疯子。”‘神明’说。
那就是咒力本身。
有这个咒力不拿去战斗,反而绘制成咒纹留给宿傩,已经不能说长泽时礼到底有多在意他的学生了。
这根本就是视其为生命的延续。
宿傩对那个‘神’说了两句权当开场。
“喂,现在到我了。”
他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能站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咒术的控制达到惊人的精准。
宿傩腥红的瞳孔锁定敌人,只有一个想法。
先杀了这个东西,其他另说。
抬手,躁动的火焰直接冲天而起,不给任何犹豫时间蒸发掉落下来的雨水,明明还是雨天,地面上的积水却直接被挥发干净。
那大火疯狂的舔舐着周围的一切建筑物,木建筑的京都宫殿半个被吞进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雨水不仅没有浇灭它,反而使其持续增长。
大火愈演愈烈,咒力随着火焰从四面八方往中心的少年身上聚拢,撩动暴风吹着火焰,将整个场地完全纳入宿傩的领地。
这已经完全不是祂对人类的评估了。
人类对咒术的研究好像从菅原道真这一代开始就在突飞猛进,一直到达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神明’睁大眼睛,只来得及用力量覆盖住自己,却也被猛然出现在身侧的少年一拳击中,整个人飞倒到清凉殿废墟里。
‘砰!’的一声,大殿彻底报废。
‘神明’还没从废墟堆里爬起来,就被一个长着四只手,身形健硕的影子覆盖。
宿傩俯视祂:“本来是打算第一个给家里的老头子看的,便宜你了。”
什么?
只能看见那个樱发抬起双手,四指相对,在肆意的笑声里说道:“领域展开。”
「伏魔神龛」。
‘嘀嗒’
入目就是一片腥红。
动动双腿,是瞬间蹚出波浪的积血成河,宽阔的空间内是累积到需要仰望的森白骸骨。
怨气与诅咒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漂浮着,不可磨灭的‘恶’跃然其上。
结界不需要通过隔断空间来维持咒力运转,直接被扩大到逃跑也没办法躲避的地步,领域逐渐压倒性覆盖整个平安京城。
随后,高精度的咒力凝聚成刃,高举在天穹上对准目标——
“嗤。”
宿傩冷眼看着祂,心念一动,斩击术式「解」和「捌」直冲地上的神灵。
但他没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宿傩招手,流流火光缠绕到手臂上,五指收拳发力,一连数拳都正中目标!
只有这个时候心里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悲伤与痛苦才会渗出来。
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样,对突然离开的家长难免会有不理解和抱怨。
菅原道真为什么会输?
宿傩想狠狠地质问他的老师。
明明这个家伙他都能打赢,那个世代里最强的咒术师为什么会输?!
菅原道真甚至没有用出过平时和自己过招的术式,他只调动了咒力,连领域都没用上!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凡人之躯不可能违逆天命。”
‘神明’嘴唇翕动,吐出微弱至极的话来:“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在他心里你更重要,所以他选择把未来留给你。”
“菅家一系为你开路,留下咒纹保你乱世安宁,你的未来畅通无阻。”
无论山川海域还是异国他乡,只要宿傩想,他哪里都可以去,就算暴戾成性,在长泽时礼这么多年的教养下也不会坏到哪儿去。
这绝对不行。
‘神明’深呼吸一口气,支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和我做一个交易怎么样,宿傩。”
“你仍然顺应历史成为诅咒之王,而我可以保证,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