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 森鸥外有些烦恼。
事情还要从他桌上这堆罄竹难书的报告说起。
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皆为“某年某月某日,深名沙夜破坏某地建筑,造成财产损失几个亿, 组织就要倒闭啦”云云。
总而言之, 财务部门对这位“走到哪儿烧到哪里”“不听人话还找不到人”的干部候补深恶痛绝, 提交的投诉信一封又一封, 非要他作出处理不可似的。
然而, 深名沙夜此人, 除了少言寡语了点,每次执行任务时破坏面大了点, 实在是名优秀的部下。
“你们能明白我作为组织首领为难的心情吗?”
黑发的中年男人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随意地交叉着,他望着站在办公桌前的一男一女, 露出了稍显忧愁的微笑。
男人是横滨最大的黑色组织港口mafia的首领,他原是一名黑市医生,有消息说他杀了先代篡位, 但时至今日,这些传闻也像过去的树叶腐烂在泥里,再无半点踪迹。
在他面前的是组织的情报员坂口安吾, 以及报告书中提到的深名沙夜。
面对老谋深算的首领, 坂口安吾已无意识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其实有些迷惘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讲道理, 这些损失了的财产又不是他造成的。
黑发红瞳的女子却像是没感觉到办公室里沉重的氛围一样,她平静地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沓资料, 面无表情地说:“我会注意。”
森鸥外沉默了几秒,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没记错的话, 一周前, 也是在这个地方,你说了同样的话,沙夜君。”
“……”
“不过,安吾君也不用紧张,你就是缺少了像沙夜君这种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从容。”
他接着又露出了笑意,语气和缓,就像一个真心实意关心部下、富有人情味的上司。
即使他的潜台词颇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含义。
“是,非常抱歉。”坂口安吾立即低下了头。
“沙夜君工作效率很高,但有时也要用对方法,在这方面,我希望你向安吾君学习。”森鸥外循循善诱,“我很欣赏你,在几个干部候补中,你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干部的人选,但是干部,可不光只有异能突出而已,领导力和与同伴、乃至敌人合作的能力也同样重要。”
她没记错的话,五大干部的名额早就满了。
她觉得森鸥外简直就是画大饼的资本家。
“我知道了。”
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你们最近就一起行动吧,安吾君,你可以挑选一些适合你们这对临时搭档的工作。”
森鸥外作出决定。
“是!首领。”
安吾只有答应了下来。
……
他没想到一大早被首领叫到办公室,便迫不得已地接下了这种苦差事。
之后首领将坂口安吾独自留下,交代了一些事情。从办公室出来后,他很快找到了在走廊里等他的深名沙夜。
黑色长发的女子静静地靠着墙壁,站在阳光触及不到的阴影里,她穿着挺括的黑色女式西装,望着蔚蓝的玻璃幕墙,眼神与其说冰冷,不如说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中本就无法映射出任何情绪,就像单纯的杀人机器。
是的,作为情报员的坂口安吾,对深名沙夜在组织中罪行累累的履历再清楚不过。
在他眼中,深名沙夜无疑是个危险分子,然而与她搭档,也能让他收集到更多关于组织要员的重要情报,也算因祸得福。
念及此,他快步走了过去,还没到她的跟前,深名沙夜已经有所察觉地偏过了头。
“首领让我们暂时合作,关于任务安排,我有一些建议。”坂口安吾拿出一份文件,斟酌字句,委婉地说,“这是和港口Mafia有关的一家企业的资料,该公司社长最近与我们的敌人暗地里合作,给组织造成了一些损失,我们需要给予他们严肃的警告。”
他不忘强调:“这家公司是我们长期合作的对象,没有杀人的必要。”
他认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
坂口安吾此时对此任务仍充满希望,在他看来,深名沙夜也许只是不擅长与人沟通,倘若能说服她接手不能简单粗暴地使用武力、更适合以协商方式解决的工作,想来可以有效改善她的不足。
深名沙夜快速翻了翻资料。
“现在就去?”她抬起了视线。
坂口安吾抬起手腕扫了一眼时间:“还有半小时到他们午休的时间,坐我的车吧。”
……
“非常抱歉,社长临时有事出去了。”
井上株式会社的招待室里,身着西式套裙的秘书一脸歉意与害怕地弯下了腰。
坂口安吾心知对方只是井上社长推出来挡枪的工具人,无心与她计较。
他本来要指明这点,想到港口Mafia的首领交给他的任务,他侧头看了看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的深名沙夜,拐弯抹角地提醒:“深名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交给她处理的意思吗?
沙夜点了点头,自觉收到了他的暗示,她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这位小姐,你要去哪里?”秘书急忙伸手阻拦,她其实不知道这两人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老板让她务必拖延住时间,甚至满头大汗地在办公室里乱转。
深名沙夜没有回答,她在办公区的墙壁上找到了建筑平面图,秘书拿出手机想叫保安,坂口安吾忙制止了她,他与秘书交涉的短暂功夫,回过神,深名沙夜已经不见了。
糟了!
不久后,坂口安吾在地下车库发现了融化了一半的轿车、外套着火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扑火一边嗷嗷叫的社长,还有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的中间人。
他似乎能想象到在他赶到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坂口安吾面无表情地推了推下滑的眼镜,脑子进入了放空状态。
他原意是希望她多看多思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啊!
你这么干为什么还没有被首领开除?!
坂口安吾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她,她疑惑地偏了偏头。
这时社长终于把烧起来的衣服脱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大汗淋漓,连忙磕头:“非常抱歉!我不该和他们合作,我再也不敢了!”
坂口安吾觉得自己微妙地理解了她的思路。
敲打,活着,等于任务完成。
她的工作倒是做完了,他的苦心全部白费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负责收尾。
离开事务所后,他酌量语气,谨慎地说:“下一个任务,是暗杀某组织的头目,对方的据点在市区内,深名小姐的异能很危险,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使用异能。”
要她学会圆滑是不可能了,他努力至少让她减轻财政部门的压力吧。
这样首领应该就不会再收到那些投诉信,他也算勉强完成任务。
坂口安吾后退一步地想到。
然后他发现自己又想多了。
她确实没用异能,但她理解的暗杀,大概是“把目击者都杀了就是成功的潜入”;
之后,为保护一位重要人物,她把对方从窗口丢进了花坛,虽然对方断了一条腿,但他保住了一条命。
坂口安吾很难说深名沙夜是故意的。
仅从结果而言,她出色地达成了所有目标。
他再也不想和她一起搭档了。
“接下来还有任务吗?”
将护送目标送入医院后,深名沙夜若无其事地问,坂口安吾机械地摇了摇头,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她虽然有点不理解工作都是她在干,坂口安吾一个蹭任务的挂件,怎么反而一副心力憔悴的样子,倒也没追问。
她简单地应了声,直接走了。
……
下午七八点以后,夜色渐暗。坂口安吾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一家叫做 Lupin的酒吧。
他是这里的常客,一推开门,便听到了从酒吧深处传来的轻柔爵士乐。
店内装修陈旧,地板、桌椅和酒架均为木制,墙面微微发黄,宛如老照片中的景象。已有两个熟客坐在吧台前,其中一人随手弹了一下酒杯,冰块撞击玻璃,发出空灵悦耳的响声。
“怎么了?安吾,一副将死之人的表情呢。”
只有嗜好自杀的太宰治,才能把这种不吉利的话当作问候。
黑发的少年右眼、脖颈,乃至纤细的手腕上都缠满了绷带,这都是他经常受伤的铁证。
他是港口mafia的干部,在组织里身居高位。
“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吗?”另一个有着红棕发色的男人是织田作之助,组织的基层人员。
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完全的偶然,虽无特别的约定,他们确实是经常在这里聚会的友人。
当然,是在太宰和织田作不知道他其实是异能特务科派来的间谍的前提下。
安吾叹了口气,顺着这个话题,藏起了自己真正叹息的原因。
“毕竟首领给我安排了一个让人头疼的任务,所以说,究竟是为什么要把这种任务交给我,说到底,她根本就不能与人沟通啊!”
不,说是不能沟通,未免有失偏颇。她是怎么做到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把事情变得一团糟还把任务完成了的啊!
坂口安吾抓着头发趴在桌面上一脸痛苦地抱怨。
没听到好友的回答,他疑惑地转过头,却发现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这还是安吾第一次抱怨首领吧。”太宰若有所思。
“安吾一向对首领很尊敬。”连织田也说。
坂口安吾:“……”
他那是尊敬吗?他那是怕被港口mafia首领扒马。
“你有听说过深名沙夜的事吗?”他干脆乘此机会询问太宰。
对方不仅是干部,还是首领亲自带出来的人,他料想太宰知道的应该比他多不少。
“知道一点吧,她原本是一个小组织的‘武器’,首领听说了这件事后,让中也把她带了回来,因为异能很强,成了首领直属的部下,负责秘密处理组织里的叛徒,原则上,也拥有杀死我这样的干部的权限哦。”
太宰望着坂口安吾,笑吟吟地说。
坂口安吾听到“叛徒”一词,心头莫名一跳,开始怀疑森首领让他和深名沙夜共同行动的深意。
接着,太宰举起酒杯呷了一口,不感兴趣地建议:“她不是适合与人合作的类型,在她被自身的火焰焚烧殆尽之前,把她当做一颗螺丝钉,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好。”
太宰善于布局,从不出错。
坂口安吾理智上认同太宰的观点,但他总觉得有种违和感。
他上回在参加铃木财团的宴会上,意外与深名沙夜偶遇,她提到自己会去游乐园,也会因为觉得有趣特意潜入船上,就为了近距离观察“传说中的怪盗”。
“你刚才提到,深名小姐原本是其他组织的人,她的个性很强,会这么简单便为Mafia效命吗?还被首领委以重任。”坂口安吾骤然反应过来。
“这就是机密了。”太宰并未正面回答,“森先生掌握了她未知的过去,就算她背叛,也有能与她继续合作的信心。”
涉及“隐秘”,坂口安吾便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点了点头,转开了话题。
“深名沙夜……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然而这时,织田作之助突然开了口。
坂口安吾与太宰皆惊讶地看向了织田。
太宰托着腮,语气轻快:“她可不像我或者安吾,经常在组织闲逛,就算在组织,也只有少数高层知道她的存在。”
织田作之助本来也以为他是偶然从哪个组织成员口中听过她的名号,眼前忽然闪过大片血色,仔细回想却没能抓住,他最终摇了摇头:“或许是我记错了。”
太宰微笑了下,没说什么。
坂口安吾满脑子疑问,但他知道既然织田这么说了,想必不会故意隐瞒,没有继续追问。
“最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太宰转移了话题。
“不是什么值得享受的工作,昨天帮餐厅的老板跑腿买了些食材,孩子们玩闹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咖喱粉,”织田平淡地回答,“明天要去给有钱人调解家庭矛盾……他们家给组织交过不少保护费。男主人想认一个义女,他老婆认为这是他的私生女或者小三,在闹离婚。”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太宰眼睛一亮,激动地说,“织田作,要不要考虑和我换一份工作?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那个有钱人的家里吧?”
明天的工作啊……
安吾不禁想到今天的失败。
呵,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