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欣长的男子负手而立,站在殿中大开的窗前,浅淡的蓝色衣袍在缥缈的风雪之中翻飞,侧颜如玉,长长的睫羽低垂,和那满庭枯草一般,说不出的落寞。
“阿甜!”见得此景,想起曾经策马扬鞭书生意气的阿甜,舒如绰只觉得心口刺痛。
“阿宁?”那男子转过身,原本如冷月般的容颜恰如三月江南暖融,欲小跑过来去扯舒如绰的衣角,但是猛然一顿,神色痛苦,强行停住了脚步。
元公公见状,心酸地扭过头,不去看这男子强自隐忍的模样。
舒如绰自然是察觉到了男子微小的动作,连忙小跑到他的身边,笑着转移了注意力:
“阿甜,我今日为你带了雪花酥。”
“雪花酥?快给我!”男子闻言,眼眸在日光照耀之下璀璨生烟,狡黠一笑,刹那舒如绰觉得周遭沉郁的空气都明媚起来。
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男子伸手欲拿舒如绰手中的雪花酥:
“嘘——阿宁要给我保密,千万别让母后知道我偷吃,不然母后该严加看管我了。”
如果说方才的模样还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如今的行为动作,却真真和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放心,这一包雪花酥是经皇舅母允许的。”舒如绰目光微滞,将手中的雪花酥递到了男子手中。
男子清冷的眉眼顿时盈盈一弯,伸手去拆雪花酥的包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像一个稚童终于得到了心爱的礼物。
舒如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强自忍了很久,才按捺下落泪的冲动。
这个时有孩童模样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大辽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太子萧承,字君翊。
当年的萧承春风得意,少年风流,但是在半年之前,萧承不知被谁下了毒,神智开始逐渐退化,心性开始回到了孩童时代。
不过,纵然中毒已深,但是萧承的毅力绝非常人。他目前心性逐渐变小,却还是强迫自己隐忍着,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孩童之态。
不过,心性上的问题,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隐忍下的?
直到今日,他的心性已经倒退到了与十岁孩童无异,待到他的心性倒退到婴儿时期的时候,也距离死亡不远了。
太子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儿子,若是这样的消息的传出去,恐怕各路王侯会蠢蠢欲动,引发朝政动荡,所以太上皇和皇后不仅隐瞒了太子的事情,连皇上的死讯也隐而不报。
萧承小心翼翼地将雪花酥拆开,正要拿起一块向口中放,忽然看了一眼沉默站在面前的舒如绰一眼,住了手。
俯身靠近了舒如绰,将那块金黄的雪花酥递到了舒如绰唇边,萧承笑的烂漫,好像天上的星子都落入了他眼眸之中:
“阿宁,你先吃。”
舒如绰心头软绵绵的,一口咬住了那块雪花酥,又从那一小包雪花酥掂了一块,亲自喂给了萧承,温柔笑道:“阿甜,你也吃。”
拉着萧承坐到不远处的香樟原木桌之上,舒如绰和萧承分食那一小包雪花酥。
萧承的孩子心性作祟,将一整块雪花酥全部吃下,塞的腮帮子都鼓鼓的,像只小松鼠一样吞咽着,白皙的脸庞如同软玉一般,着实诱人。
舒如绰认真看了看,脑海之中闪过两个字。
想戳。
但是顾忌着萧承的心性,舒如绰默默收回了手。
大致扫了一眼,舒如绰看到了桌子之上已经凉透的茶叶水,旁边还倒出了一盏茶,看起来纹丝未动,上好的君山银针茶因为长时间的放置而泛着乌绿的颜色。
“元公公,怎么会有凉透的茶水?”舒如绰询问。
元公公俯身向前一步,解释道:
“这君山银针乃是太子爷最喜欢的茶水,娘娘特意吩咐每日都要沏一壶,希望能对太子爷的心性控制有帮助。”
听得此言,舒如绰怔了怔。
说皇后娘娘最疼爱萧承,此话,也不尽然。
大抵除了她舒如绰之外,没有人知道,萧承最喜欢的,不是品茶,不是君山银针,而是甜点。
因为萧承幼时极其爱吃甜食,还喜欢和她抢甜食,所以她才会调皮的唤萧承为阿甜。
再后来,萧承大了些,成为了储君,他觉得喜爱甜食不似储君该为之事,所以把自己伪装成了风雅之人,向外人展示他酷爱茶水的一面,也是为了让人摸不透他的真实爱好。
实际上,私地下,萧承每次和她见面,她绝对不会泡上好的茶叶,而是会端来甜甜的果茶。
正想着,身旁的萧承忽然伸出手夺过那已经凉透了的茶盏,似是欲喝,但是却一转手,将其狠狠扔在地上,有些控诉般向舒如绰抱怨:
“阿宁,这水实在苦涩难喝,我不喜欢。”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那茶盏碎裂成了几瓣。
元公公见状,顿时变了脸色。
“这……这可是太子爷您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太子爷怎么能亲手……”
见元公公一脸苦大仇深,萧承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被孩子心性影响,暗自攥紧了手,长睫颤动。
“元公公,罢了。”舒如绰回握住萧承的手,淡声道:“茶具不过是玩赏之物,待阿甜心性稳定,再另寻也不迟。”
眸光扫过地上那碎裂的茶盏,舒如绰又沉声吩咐道:“还有,告诉皇舅母,以后这君山银针,就不必沏了。”
元公公诺诺称是,退到了一旁。
“阿甜,”舒如绰起身,笑意舒缓温柔:“今日天气恰好,我们去演武场罢。”
“也好。”萧承略一沉吟:“我多日未曾出席上京宴会,藩王已多有怀疑,能让他们认为我不出席是因为……”
萧承清泠的眼底情绪微漾,轻轻看了舒如绰,脸颊略略带上了红晕,轻咳一声,将红晕压下,不说话了。
和萧承并肩向演武场走去,舒如绰低声道:“阿甜,此番种种依旧由我应对,你尽量沉默,以防万一。”
“阿宁放心。”萧承黑眸眼底掩下一丝无奈:“我自己深知严重性,会努力克制自己的。”
元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见状,感叹了一句:“多亏太子爷未雨绸缪,也多亏了有郡主在,事情才能如此顺利。”
“元公公,阿甜自幼与我亲厚,这等客气的话,就不必说了。”舒如绰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转眸和萧承聊一些有趣的事情。
大辽乃马背上的王朝,百姓不注重储君多有文采多风雅,重要的是,储君一定要武功极好,武能治国安邦,震慑藩王。
所以自从萧承被下毒之后,为了防止短期内朝政动荡,萧承便当机立断为日后铺路,请求舒如绰每隔三日便来陪他演武。
辽朝人皆知,舒宁郡主和翊太子青梅竹马,所以每隔三日两人一起去演武场练武,这不过是情感深厚的表现,也没人会不长眼去打扰。
正是因为如此,萧承虽然龟缩于宫中足不出户,但是有时常演武作为障眼法,中毒的事情,也隐瞒了诸王那么久的时间。
也正是这种陪伴,舒如绰也亲眼见到,萧承从二十二岁的心智,一路倒退到十岁孩童,所以才更心痛。
两人相携去了演武场,众人纷纷向两人行礼。
握住了舒如绰的手,萧承的心绪稳定了很多,他轻咳了一声,笑容和煦却带着疏离,正是翊太子最标准的笑容:
“都退下吧。”
待到众人纷纷退去,将场地留给了舒如绰两人,隐隐有对话自远处嘴碎的宫女口中传来:
“殿下和郡主的关系越发亲密,看这模样,是好事将近了吧?”
“那是当然,上京的贵女,除了舒宁郡主,还有哪位配的上咱们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那么俊朗,舒宁郡主真是好福气……”
“那是因为舒宁郡主也养眼,就那通身的气派,大辽贵女无一人能及,不愧是大昭朝的……”
“嘘——!这里可是宫中,你还敢提起这件事,不想要命了?”
谈论声渐渐散去,萧承翻身踏上演武场,一个转身,风姿绰约地握住长剑。
虽然心智退化,但是多年来习武的本能却不会消失。长剑剑柄璎珞在他的舞动之下,恍若鸣凤,又似蛟龙,随长剑激起风声赫赫。
舒如绰站在不远处,眉眼含笑,看着萧承矫若游龙的模样,不时拍手叫好。
两刻钟过去,萧承放下手中长剑,快步跑到舒如绰面前,如同孩子般邀功,笑容璀璨:
“阿宁,你看我的武功,是不是又长进了?”
舒如绰自衣袖之中取出手帕,轻柔地为萧承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笑道:
“是啊,阿甜你的武功越发精益,我由衷开心。”
元公公站在一旁看着,一双老眼满是欣慰。
舒宁郡主不愧是太子爷认定的人,如此看来,确实相配。
演武之后,萧承又该开始他每日闷在昭庆殿足不出户的生活,舒如绰不忍心让他闷在宫中,打算和萧承一起在宫中四处走走。
有她在身旁陪伴,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虽然元公公很是担心,但是他也希望太子爷能多出去走走,这次有舒宁郡主在前面顶着,思量再三,他还是赞同了。
大辽的皇城不比大昭的皇城规矩森严,两个人在宫中走了许久,正要回昭庆殿的时候,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人。
舒宁眯眼一扫,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心中顿时一紧。
看来她以后出府,是真的有必要查一查黄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