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灯光, 空寂的房间,浓重的消毒水味直扑口鼻,各式各样不停运转的医疗设备发出“嘀嘀嘀”的警告声。
比起医院, 更像是实验室。
再一次从鬼门关爬回来后, 景光不得不感叹琴酒的手腕。
有一个聪慧敏锐的幼驯染和一个博学多才的兄长,诸伏景光的推理能力从来不差,他也没少陪着两人玩侦探游戏。
有些事情, 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了。
六道骸言之凿凿的说他一定会死,而幻术师根本没必要对他进行一次恶作剧。想来六道骸当时的言论是真实的。
起码, 蓝发少年自认为是真实的。
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死, 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琴酒再次帮了他一把, 并且没有告知六道骸。
人情债算是越欠越多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还。景光揉着脑袋,一时间只想叹气。
除此之外……看来阵君的日子也有些捉襟见肘呢。
六道骸神秘的背景和自傲不羁的性格, 着实难以拿捏。饶是清楚黑泽阵绝非等闲之辈, 景光也有点替他忧心——虎口夺食与狼共谋,稍稍不注意, 可能就会被反噬啊。
翻涌的记忆让景光的大脑有些混沌,刺眼的灯光落入湛蓝的瞳孔, 激出生理性的泪光。然而茶发青年却不愿意闭上眼睛, 他对此前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已经心有余悸。
四肢麻木, 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景光不清楚是因为伤重濒死还未恢复知觉, 还是自己的手脚已经废了。他希望是前者, 不过即使是后者, 诸伏景光觉得自己也能坦然接受。
毕竟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不容易了。
视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听觉也没有。在一片寂静中,他能听见机械运作的声响,以及吊瓶内点滴滑落的动静。
百无聊赖的景光冲着可能的监控器露出一个笑,喉咙的干涩与疼痛让他挤不出一个音节,努力了半天,也只能用挑眉作为平替。
以琴酒的掌控欲,估计已经知道我醒了吧?
景光漫不经心的想。
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
虽然想快点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但事态发展似乎不尽如人意。
与上次死里逃生的境遇不同,这一次,景光并没有见到太多人。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偶尔浅眠时,可以听见冰冷的对话与剖析、甚至能感觉到麻醉液体缓缓注入体内,手术刀划破肌肤。
但每每清醒过来,周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是一直身处同个实验室内的。
景光粗略判断,他起码已经换了四五次“病房”。每一次都是屋内注入麻醉气体,然后他陷入昏迷,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换到了新的场所。
有时是正儿八经的病床、有时是冰冷的试验室、甚至有一次,他私心觉得自己躺着的地方……应该是解剖台?
依旧没有人。
几次下来,诸伏景光已经不再像初醒时一般虚弱,起码动动手指的力气是有了。尽管每次试图说话,喉咙都仿佛被粗粝的沙砾不断摩挲,但他已经能哼出几个简单的拟声词。
日复一日的睁眼闭眼,日复一日的寂静,唯一的乐趣似乎是看着吊瓶中的液体一滴滴滑落,顺着导管进入体内。景光觉得自己沉闷的快要发霉。
他甚至怀疑起此前的推理:难道救我的人不是黑泽吗?
亦或者,他是刻意给我一个教训?
——这教训可真够惨痛的……
即使两个猜测都不容乐观,但出乎自己意料的,诸伏景光却不觉得恐慌……大概是已经佛系了吧。
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躺平勇敢接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在几乎要混淆睡梦和现实、忘记时间流逝的时候,景光终于见到了出现在实验室内的活物。
“绿川先生。”身穿白色大褂,带着厚厚口罩,面容看不清男女,嗓音辨不明性别的人不紧不慢的开口,语调僵硬,口吻死气沉沉,仿佛是一个机器人。
“您可以开始复健了。”
耳边嗡嗡作响,花了一点时间和精力,景光才慢半拍的而理解了“医生”的意思。
“啊……”他听见自己干涩的、由于长久没说话导致发音古怪且变扭的声音:“太好了。”
复健开始的一周后,银发杀手姗姗来迟。
在他到来之前,诸伏景光没有和任何人提起琴酒的存在。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可能见到的人闲聊,哪怕没有人回答他,也毫不在乎。
比起想要交流,他的做法更像是自娱自乐。
虽然觉得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琴酒救了他,但在没有百分百确认之前,景光都不想做出任何可能暴露琴酒的举措。
如果因为他而导致琴酒暴露……
只要想一想这种情况,景光就恶心得一阵作呕。
银发青年照例穿着一身黑,气质肃杀且冷寂。也许是为了方便行动,往日自然垂落的长发被他扎成了马尾,白惨惨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银发仿若月华流泻。
“真是命大。”不咸不淡的评价了一句,琴酒上下扫视他,不易觉察的蹙眉。
景光的复健过程很卖力。
如果救他的人是友善的,他希望尽快恢复以免对方担心。
如果救他的人是恶意的,早一天恢复战斗力就多一分底气。
然而即使如此,过于虚弱的身体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行动自如,举止间的僵硬更是瞒不过琴酒的眼睛。
诸伏景光若无其事的露出一个笑,忍耐着关节发出的嘶鸣,甚至还有心情为琴酒拉了一把椅子。
“坐?”
他很想托着下巴随口打趣几句,但胳膊的酸麻让景光放弃了这个念头。
沉默的看着景光的一系列动作,琴酒没有表露任何想法。
银发杀手对诸伏景光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毕竟手下的那群“医生”不是吃干饭的。最新的一份身体报告在昨晚就拿到了,而琴酒也在第一时间查看并销毁。
他动了动手指,很想抽根烟,但余光扫了眼诸伏景光惨白的面色,指尖便停住了。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黑泽阵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头一次感到有些踟蹰。
于是诸伏景光打破了沉默。
“隔了这么久才来看我……”他玩笑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茶发青年没有提躺在病床上孤身一人的孤寂,也没有提疑点重重的救治过程。
他并非不在意、不好奇,只不过觉得,在黑泽阵面前,没必要说这些。
“接到你清醒的消息,我还在北欧出任务。”凉凉的斜睨景光,琴酒继续:“如果你醒来后第二天就能见到我,我想现在我们估计要开始逃亡了。”
抛下任务直接赶回日本,简直和狼人杀自爆没有任何区别。
哪怕是为好友解释,琴酒的语气也是带着冷冷的讥讽。
敏锐的捕捉到了琴酒话语中的关键,景光的神情扭曲了一瞬。
“北欧?任务?”
他喃喃重复。
面前的银发杀手似乎也记忆中没什么两样,让景光稍稍放下心,但是——
“这一次……我昏迷了多久?”诸伏景光小心翼翼的问。
在救治过程中,他几乎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但他一直以为……离西雅图的天台爆/炸事件,应该也就过去了……没几个月?
只是琴酒都能去北欧出个任务再回来……
要知道,如果只是短时间内的昏迷,哪怕是为了保密性,掌控欲望极强的银发杀手也不会轻易离开日本。
“是休克。”琴酒纠正他,并且击碎了景光眼眸中的侥幸:“你休克了一年。”
连维持生命体征都殊为不易。
茶发青年双眼一黑。
咬咬牙,勉强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在琴酒决计称不上好看的面色中,他咽下了口中关于波本的话语。
但黑泽阵又何尝觉察不到呢?
他冷静的看着好友眉宇间不经意展露的忧色,绿色的眼眸愈发冰冷,仿佛淬炼霜雪的刀锋。
真有意思。琴酒想。
“死里逃生的感受怎么样?”他几乎有些不怀好意的询问。
隐隐约约的愧疚感在诸伏景光湛蓝的眼眸中化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琴酒抿直了唇角。
茶发青年并没有觉察到好友的恶意,他一贯都是包容的,一贯都是觉得黑泽阵的手段是可以被理解的——即使他有时并不赞同黑泽阵的做法。
诸伏景光看向琴酒愈发冰冷的绿眸,感受到自己心脏不规则的跳动。
为了救自己,琴酒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功夫。
琴酒知道其中的代价和风险,但还是这么做了。
两次。
值得吗?景光很想问一问。
但诸伏景光知道黑泽阵的答案。
如果不值得,他就不会去做了。
浓烈的愧疚和悲哀涌上心头,景光咬牙,喉结滚动数次,终于还是极为艰涩的开口:
“麻烦你啦。”
正如他先前对琴酒说的,他于心有愧。
“麻烦?”
琴酒喃喃。
冷绿色的眼眸直直凝视着诸伏景光,里面翻滚着看不清意味的怒火。
银发杀手弯起了唇角。
这似乎是一个笑。
一个冰冷的、僵硬的、带着杀意的、近乎狰狞的笑。
他就这么笑着,目光淬寒,口吻中藏着灼灼怒火:“麻烦什么?你想说什么?!”
近乎咄咄逼人一般,琴酒凑近景光,冷绿色的眼眸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利刃直刺心脏,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还是说,又是于心有愧?”
“诸伏景光,你能不能换一套说辞?”琴酒咬字极准,“亦或者,你就那么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