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
这份纯洁无垢的白色混合着眼前近乎虚幻的层层光影,融合成一片近乎瑰丽的不真实,在意识的朦胧中,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
苏格兰怔愣几秒,大脑发出近乎警告的嗡鸣。在混沌与空茫中,一丝清醒的理智慢慢悠悠的从大脑神经挣扎着传递出信息,让苏格兰抓住了自己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片段。
他与黑麦对峙着,扣下了扳机。
朝他自己的方向。
子.弹从枪.口激射而出,穿透了手机屏幕,也穿透了他的胸膛,由自己的体内鲜血组成的那一片猩红是他视野里唯一的色彩。
苏格兰缓缓松开手。
子.弹的速度很快,入肉时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也许人在危机关头,一切的一切在感知中都会被慢动作化,于是在分明短暂的一瞬之间,他竟然完完整整的感受到了痛感从胸膛传来的、一点一点由轻微至猛烈的全过程。
然后铺天盖地的疼痛感在一瞬间将他溺毙。
不过这种折磨显然没有持续太久,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的流逝,耳边最后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人在声嘶力竭的大喊着他的代号。
“苏格兰——”
他动了动唇,合上了眼睛。
这么近的距离,子.弹穿胸而过——就算有手机挡了一下,苏格兰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
所以……
哦,原来我已经死了。
苏格兰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干涩的嗓子发出玻璃割裂是的难听声响:“原来人死后……还是会有意识的?”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在这一片寂静的空间内,却依然足够的清晰。
不远处传来一声嘲讽般的轻笑。那是一个男人发出的声音,音色醇润浑厚,仿佛一坛子刚刚开封的甘醇清酒,酒香浓烈。
只是,未免太过清冷。
苏格兰循声转过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吃力,脖子僵硬的仿佛没有上发条的机械部件,而当他终于转到合适的角度时,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于不远处孑然而立。
那人有着一头银色的、宛如月华流泻的长发,眉眼清冷矜傲,薄薄的唇微微的抿着,弯起一点锋利的弧度。
一身纯黑色风衣,仿佛能够溶于黑夜的暗色。
他是英俊的、一种刀锋般的英俊。
是琴酒。
苏格兰判断。
“没想到你还信上帝。”琴酒两步走上前,举止间还是一如以往的干脆利落。青年眸光清亮,一句话说的冷冷淡淡,却莫名透着一股子的讽刺意味。
这一句讽刺让苏格兰硬生生的咽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你也死了啊?”,他嘴角一抽,犹豫着看向自己的童年的好友:“你怎么会在这?”
顿了顿,他才恍惚明白过来,震惊道:“我居然还没死?!”
琴酒随手扯了一把椅子坐在病人的身侧,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竹马,绿眸中是满满的嘲讽:“你脑子坏掉了吗?”
“……”意识到琴酒的心情似乎不太美妙,苏格兰聪明的选择不去和他对上。
疼痛后知后觉的从胸口传来,卷席了他的理智。年轻的黑衣组织前任卧底硬生生的忍下那仿佛能够将人撕裂一般的疼痛,闭上了眼睛。
半晌——
苏格兰叹息一声。
苏格兰有气无力:“是你救了我呀?”
这无疑是一个显然易见的结论,不过琴酒也清楚苏格兰此刻的身体状态,并不指望他能思考出什么建设性的话题。
“对。”他说:“是我救了你。”
银发青年顿了顿,绿眸凉凉扫了一眼苏格兰,缓声道:“你已经昏迷七天了。”
一片沉默之后,病床上的人才轻轻“嗯”了一声。
苏格兰是日.本.公.安安插在黑衣组织的卧底,几天前,他的身份暴露,组织安排了黑麦威士忌杀他。
琴酒得知消息后,救了他。
这其中的困难不言而喻,光看苏格兰现在还好端端的躺在病床上,身边放着两三台精密的医疗设备,病房虽然简陋却是干干净净,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就知道琴酒花了多大的心血。
琴酒并没有明说。仅仅是一句‘是我救了你’,就一笔带过了。
但这些事情,他不说,苏格兰也清楚。
于是躺在病床上的青年抬起头,轻轻冲着琴酒吃力的笑了笑。
他的五官柔和,不像琴酒那样英俊的仿佛带着锐利的攻击性。面容气质更多是偏向温和的沉静,而现在整个人精神不济,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发白,更呈现出一种近乎温柔包容的神态。
银发青年垂下眸子,声音仍旧是冷的,却已然没有了此前的嘲讽:“你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静养,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数。”
顿了顿,他接着道:“过一会会有人过来进行检查。”
琴酒说话向来言简意赅,苏格兰对此不置可否,点头应下。
他对于自己的伤势还是心理有数的,虽然不知道琴酒是怎么救下本该必死无疑的他,但是能够死里逃生、并不意味着自己不会出现什么后遗症。
当然,此时此刻,苏格兰对于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在意。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还在组织吗?”
“在。”琴酒冷淡道。
“那么,我……”自清醒以来,苏格兰第一次皱起了眉,失血的唇抿起:“你救了我,组织里……”
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琴酒简单粗暴的打断了:“目前为止,还没人发现。”
苏格兰双目沉沉的看着他。
“你不用担心。”银发青年没有避开好友的目光,他笃定道:“剩下的事情,我会解决的。”
也就是说,琴酒有自信他能够应付这件事了。
这下子,苏格兰才将将把心放进肚子里:“那就好。”
琴酒虽然高傲,却也不是一个会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既然他判断自己能够处理这件事,就说明这事用不着别人操心。
放松下来的后果,就是大脑出传来一阵的眩晕感。刚刚才从重度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病人,显然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替别人操心。只是苏格兰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琴酒看出自己的异样。
这点堪称拙劣的举动瞒不过琴酒的眼睛,他稍稍蹙眉,却没有揭穿。
不过,他本来就打算要离开了,毕竟照现在的局面来看,以琴酒的身份的确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于是,在最后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好友的脸色之后,银发青年径直转身。
“……”
这回轮到苏格兰一阵无语:“你就这么走了啊?招呼都不打一声?”
“不然呢?”琴酒冷淡道:“还留在这里陪你睡一觉吗?”
“……”
面对如此不给面子的回复,青年无奈的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胸膛上的伤口更疼了几分。
在一片沉静中,苏格兰听见了门把手转动的声响。
他犹豫一瞬,还是赶紧叫住对方:“琴酒——!”
动静停下了。
躺在病床上的青年睁开眼睛,挣扎着轻微挪动身体,将自己调成一个可以看见对方的姿势,然后将目光投到琴酒的身上。
干涩的嗓子没说一个字都仿佛在用刀片摩挲着喉咙,但苏格兰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他抬眸,认认真真的看着好友,认认真真的说:
“谢谢你。”
琴酒脚步一顿。
“睡吧,景光。”
随着银发青年的话音一落,琴酒抬手按下电灯开关,病房登时陷入一片黑暗。在黑沉沉的环境中,苏格兰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
景光。
的确……
他现在不叫苏格兰了。
他的本名是,诸伏景光。
于是诸伏景光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耳边是一片沉沉的死寂,眼前是一阵朦胧的黑暗,在黑暗与死寂中,他的意识缓缓下沉、再下沉。
他放任自己陷入沉沉的酣梦。
半梦半醒的最后一刻,诸伏景光依稀回想起了自己“临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一片不详的血色中,他放任意识渐渐飘散,疼痛感顺着神经蔓延,近乎崩溃的将他覆盖。一时之间,苏格兰几乎想要大叫,可他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性这种折磨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在生命蜡烛燃烧到最后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耳边传来的最后声响,是什么人在声嘶力竭的大喊着他的代号。
“苏格兰——!”
他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人的,只是……只是他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是……是谁呢?
苏格兰放弃了无用的挣扎,放弃了去想起那个人是谁——反正,是一个他足够熟悉、也足够亲近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信任那个人的。哪怕现在他还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哪怕他只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他也是信任那个人的。
就像那个人信任他一样。
只是——
为什么要叫我‘苏格兰’呢?我不叫‘苏格兰’啊!
我叫诸伏景光。
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叫我一声本名吗?
他动了动唇,想要把这句话告诉那个人,却终究无能为了。
太累了。
他合上了眼睛。
于是也无法看到,那个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