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寻熠一个人抱着没了主人的狗碗、咬咬棒、安抚小鸭子和毛毯走出宠物医院时。
站在街口,他忽然有些找不到方向。
这些年除了能在大学校园里遛弯,他几乎就没有什么能单独闲逛一会儿的时候,
无论到哪儿,总有人接送他,帮他准时载往早就计划好的地点。
他的行程里很少会有意外,更不会迷惘。
但在这一刻,
于他熟悉的城市里,
于某个夜色深沉的街头,
于飞驰的车尾灯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旁边,
流光纵逝。
他竟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于是他阖了阖眼睛,深长的呼吸。
怀抱翟医生帮他准备好的收纳箱,信步而往,箱子里还有那只满是血腥气的礼物盒。
漫无目的,与人群逆向。
直到周围越来越安静,街灯越来越稀疏,嘈杂渐悄,他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老城区。
榆城一中后门。
他自己也愣住了。
身侧就是省重点高中那幢关犯人一样黑漆漆的大铁门,此时正紧闭着,他也不可能进得去。
怎么就把健健带到这种地方来?
寻熠抱着箱子摇摇头,哭笑不得。
但是离学校不远处就是西山村的农垦田垄,还有半山坡果树林和一大片溪流草甸。
如果是那里,健健一定喜欢。
如果它能长大,就能把它带到那里去,和它在草地上一起玩飞盘,让它撒着欢去抛土坑去疯跑。
“蒋少爷,你他妈可够能遛的呀!”
一个声音流里流气的,没想到月黑风高还荒郊野外,还会有人堵他。
寻熠闻声愣住,转过身去,借着路灯看清尾随他的人。
是三个年轻人,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但都比他要高壮结实,满脸不怀好意。
冲他喊话那人挺眼熟。
寻熠一眯眼,刚刚宠物医院那段视频里就有他。
“……”
“怎么,吓傻了呀?你敢放我们麦少爷的鸽子,这会儿终于知道害怕啦?”
“是麦恒指使你们抢走健健的?”
“哟,这会儿终于想起你还有只狗让我们麦少爷帮你养着了呀?告诉你,下午那会儿你要主动去了,它顶多就落一残废。但你非得我们兄弟几个大老远的过来请,这都这么晚了,八成连它最后一面你也见不上!”
边说着边狞笑起来,猛冲过来拿人。
霎时间三个年轻人就手持棍棒围了过来。
寻熠的收纳箱被甩到地上,胳膊被人摁住,还不待他大声呼救腹窝就被狠狠地凿进一拳,胳膊也挨了好几棍子。
这地儿虽然偏僻但也不是没有路人。
只是那三个混混一看就是疯狗惯了的,也没人敢上前制止,但还是有人掏出了手机。
“拍你妈拍!”
当中一个混混很有经验几个纵步飞跑过去,打掉路人的手机。
同时有一辆没挂牌照的面包车也向着这边冲过来。
寻熠几乎毫无招架就被往车上拖。
事情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他也是没想到,也有低估和错算麦恒的嚣张霸道在里面。
所以趁着被塞上车的空档,拧他胳膊的人也低头弯腰……
寻熠瞅准时机忽然屈膝抬脚蹬住座椅下部的钢板,整个人弹簧一样向后发力,一下子撞倒了身后那名混混。
两人一起摔了个四仰八叉之后,他忍着前胸后背哪哪儿都疼一骨碌翻起来,没命地往前跑。
但车旁还有一直在防备的第三人。
懵逼了两秒后,那混混勃然大怒。
一想到万一人没带回去麦少爷那副恐怖的嘴脸,他自己立马也面目狰狞起来,一气儿往前追。
“卧槽你妈!站住!”
学生仔小少爷怎么可能跑得过他他追上就是一顿捶。
另两名同伙也赶到了,和面包车一起搞了个合围之势,寻熠被困在中间,插翅也难逃。
正穷尽一切思考的能力捉摸能怎么脱困时,
总有恐惧、弱小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冒出来,束缚住手脚。
寻熠眼底通红,身上挂了彩,硬拼肯定拼不过,但也绝不能被他们带走。
真要被带走了,
下场也就和健健一样了。
一想到这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浑身僵硬,汗毛倒立,甚至怨愤自己太鲁莽时……
突然耳边有一身惨叫!
是有人横着踹过来了一脚。
来人背对着他,揍人时很安静。
一句废话没有就抬胳膊挡掉混混们的棍子,一边出拳一边徒手缴他们的械。
之后便动作利索的对付三人六手接连袭来的拳头,依旧沉默不言,只听得到他呼哧呼哧的拳风声。
没一会儿三个混混就被他逐个掀翻在地上,
又把他们全部都揍到鼻青脸肿的程度,他才低吼一声:
“滚!”
直到黑夜里的岑嵬披挂星月面目似鬼,沉着肩膀走过来,宽厚的手掌薅住自己胳膊时,
寻熠都是懵圈的。
按说这会儿他要么应该在家里要么应该在榆城大学校门口,
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疼不疼?”
“不疼。”
岑嵬的脸色比刚刚打人时还可怕。
寻熠连忙又补了一句:“我真没事。”
岑嵬两眼珠瞪起来,简直都要杀人了,颊肌绷紧气得直抿嘴,最后却找地儿泄愤一般猛拍了一下车门。
“该!”
寻熠被他吓得一哆嗦,犯憷又发懵,挺疑惑的怔望他一会儿便赶紧收回视线,抬手想碰碰自己胳膊,结果又疼得一哆嗦。
“嘶……”
“你活该!”
岑嵬见状马上靠近他,表情凶神恶煞动作却无比轻柔,往他身侧小心地触碰了一阵,试探好位置才敢抱住他,揽进怀里,把他带到车上。
“你真活该!明知道麦恒就这两天被放出来你也敢一个人跑到这种荒郊野外,你不是找死是想做什么?”
“……”
寻熠一言不发的坐着,裹紧岑嵬披给他的空调小被叽,也不好太明目张胆的去瞅岑嵬,瞅他满大街弯腰去捡自己扔了一地的狗狗用品。
“还故意支开我,还故意支开张叔和保镖,还骗我说在上课!”
“……”
“万一!万一要是我没跟过来……”
骂骂咧咧越说越暴躁,岑嵬火气又上来了,又往无辜的奔驰车上撒,对着轮胎猛踹一大脚。
砰啷一声响!连累副驾驶座上的寻熠也跟着心惊肉跳。
“你说你干嘛非得跑到这么偏僻地方来?”
“……”
寻熠蜷进座椅里面,还是不出声,直到岑嵬把捡回来的东西统统扔进后备箱,他才慌忙跳下车去,去翻那只礼物盒。
岑嵬狐疑的同时就没把盒子递给他,眼下他怒火炽盛没什么礼貌,寻熠非要来抢那他肯定不会给,不但不会给,还擅自打开。
“别动!”
“这是……?”
“……”
趁他呆住寻熠赶紧把盒子抢过来,盖紧,抱回车上,把脑袋埋进肘窝整个蜷缩起来,又开始玩自闭,肩膀还有些抖。
岑嵬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
“你是想把它葬到草甸那边去呀?”
“……那宽敞。”
寻熠轻声说,一直低着头绞着手怀抱污脏腥臭的盒子。
静默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冲岑嵬笑了笑。
“哥,我要是像你那么会打架就好了,也就不会这么窝囊……只能安葬它一条腿。”
说着便往裤兜里摸出一张卡片。
岑嵬接来过来一看,这地方他还挺熟,不单是会员他还能尊享vip折扣,还有不少存酒。
‘吉……田娃娃’
只是这张名片脏了,边角一个红兮兮的小狗爪爪印,还有一句歪七扭八的:
‘就你和蒋寻一,6点’。
“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
“你去能顶屁用?不照样得被他掰断一条腿!”
岑嵬压着嗓门吼他,宽阔的手掌伸向他的头顶,像是要把他揍醒。
最后却轻轻地拨开他的额发,让他把淤青的额角露出来,再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窝里按了一按。
“星子,你是很聪明,但你只是个学生就麦恒这种不讲道理为非作歹的流氓,你见得太少了!”
“……怎么会?蒋东阳不也是么?”
“蒋东阳是你亲爹他能和麦恒一样么!?”
岑嵬手掌一沉把人搂得更紧,火气却一压再压,甚至是恳求的:
“星子,你听话,方小厌那忙你能帮再帮,要真帮不了她咱们也……”
寻熠突然往后挣了一把,抬手推开岑嵬。
“……”
“那狗是她的吧?”岑嵬盯着他,硬声质问他。
车内灯很暗,仪表盘的冷光灯映照下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但寻熠明显更苍白一些,眼珠飘了飘,不自觉的抱紧盒子。
岑嵬马上箍住他的肩膀,逼着他仰起脸:
“她却非要赖着你!硬说是你和她一起捡的。”
“就是我和她一起捡的!”
寻熠低吼他,被戳穿后眼神非但不退让反而还迸出执拗的怒火。
岑嵬倒吸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理解他,可与他较了半天劲儿,牙齿咬碎恨得浑身直打颤,最终却没法放着他不管。
于是他泄愤一般摔上车门,深重的吐纳了一口,转身帮寻熠寄好安全带,重重地踩油门又重重地踩刹车。
不过几百米的水泥路越野车却被他开得拖拉机一般颠簸,
最后把车停在草甸旁边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俩也是没想到,那里会进不去。
草甸还是原来那片草甸,到处长满能没过膝盖的杂草。
但这会儿却被不知哪一家开发商围了一堵两米高的围墙,大铁门紧闭着,到处堆满砖块钢筋,还能听到看守的狗叫声。
遥望眼前熟悉的景象,岑嵬按下驻车键,一时失语。
瞬间回想起自己高三那年,当时犟不过小舅舅,硬被他和蒋东阳转到漾北州重点的榆城一中。
那会儿高考压力大,刷题都快刷神经了,就祸害着星子陪自己一起到草地上撒野疯跑。
但此时盯着路旁的围墙,岑嵬蹙着眉头问:
“你想葬哪儿?”
“……”
“那棵老榆树底下?”
寻熠抱着盒子不说话,解开安全带就要跳下车,却被岑嵬一把拽住。
“还不长记性么?你伤成这样怎么进去?”
尝试拧了两下但根本甩不开他,岑嵬那手掌本来就硬得像钢钳,更何况自己伤的确实不轻,手都没法往上抬。
再望望车窗外,寻熠轻叹一声,低头认命终于松开手。
“哥,拜托你了。”
“嗯。”
岑嵬接过他怀里的盒子,按下空调余温才熄火下车,再绕到副驾驶座那边,把空凋被重新披到他肩膀上。
“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要是害怕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立马跑回来。”
寻熠低着头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岑嵬挺无语的望着他,不自觉就又伸手摸他头顶。
自己总也拿他没辙。
从十多年前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最害怕看见他这副没了壳的小蜗牛样。
总会让自己也跟着密布乌云,只想给他蜷起来,搂进怀里抱紧。
但却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
心底的空洞越发漆黑深重,但岑嵬只是放缓了语气,哄小孩那样对他说:
“就老榆树底下吧,我知道你喜欢那儿,我也会和那小东西说,不是因为你胆小才害了他,是我害了它,它要是死不瞑目,就让它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