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国家有许多女性每月都参加读书俱乐部，柳露也想过搞一个类似的小团体活动，不过她的姐妹淘大多都觉得读书太痛苦，所以她发起了一个“咖啡贝果俱乐部”。每周，她和密雪、艾以珊都会在郊外的一家咖啡馆小聚，坐在高耸入云的橡树下，在那个精致小花园的清幽角落里，喝着咖啡，吃吃贝果，谈论她们在北京的生活。
柳露总觉得身边每个人都会羡慕她的生活：海滩度假，豪华别墅，高档餐厅，还有时不时的名流聚会为一帆风顺的生活增添色彩。但她曾一无所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丈夫成卜思给她的。每当她迎上别人批判的眼光，她都试着挺直腰板，坚信自己理应享受这些战利品，因为那些人看不到她一路走得如何艰难。
“对不起，我来晚了。”密雪提着从盒马买的瑞士卷和红酒推开花园栅栏。“昨天半夜工体有打架斗殴的，今天忙得连轴转，得把报告写完才能走。”
“没事儿，以珊比你还晚。”
按照柳露对艾以珊的了解，这次她也起码会迟到十几分钟。她就是这样渴望他人的关注，享受在万众瞩目中姗姗来迟、隆重登场，任性又自由。柳露和密雪在她面前总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活生生像黄脸婆——尤其是柳露。即使成卜思已是最接近“完美配偶”的人选，她仍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双胞胎女儿小时候常玩的糖纸一样，表面光彩熠熠，内里褶皱层层，隐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一切，她在结婚前就已预知了。
柳露吃了口司康，试图压一压嘴里残留的咖啡苦涩。“要不晚上我们就在这里吃吧，换换口味？”
“行啊。”密雪把带来的酒和蛋糕放在桌子上，“今天不醉不归，和你们嗨一嗨。”
柳露微笑着，装着不经意地飞快瞥了密雪一眼。密雪今天有点古怪，说话音调比平时高了不少。作为三个人里最镇定自若的人，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情绪起伏，这也是她能成为一名出色人民警察的原因。密雪的冷静气场与强大逻辑总能化解种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时刻。自从艾以珊去年那场意外以后，密雪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个三人俱乐部的主心骨。
“没事吧？”
密雪点了点头，但柳露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防备。“没有什么是一点甜不能解决的。”
密雪一向是个健身怪，对自己饮食的控制更是十分苛刻：高蛋白、低碳水、戒糖。她总是带蛋糕来，但自己从来不吃。
柳露私心其实一直想让密雪和艾以珊大吃大喝的。放纵一些又有何妨？她自己经历过饥肠辘辘，知道那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恐惧。小时候，她的妈妈只顾着理会那些“叔叔”，既不给她钱，也不管她三餐，她只能靠看电视剧里的饭菜解馋，有时偷同学的零食充饥。所以，柳露在当了妈妈之后，就养成了在家中囤积食物的习惯。她希望自己的宝贝们永远体验不到那种空虚的濒临死亡的绝望。
“先吃蛋糕还是先喝酒？”
密雪高举双手：“同时吧！谢谢。”
另一个体现密雪反常的线索出现了。平时的她总会抢着帮忙开酒瓶、切蛋糕的，今天她却径直自顾自地仰面坐在了躺椅上。
两年前，密雪被调到北京某公安分局工作。六个月后，柳露家中遭窃，命运让她们走到了一起。柳露很善于看人，她很快知道了这位女警不仅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份差事，更将那看成一种责任——不，一种使命。那天她在柳露家停留许久，
细心确保柳露双胞胎女儿的精神状态okay,耐心安慰她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宁静的平和与难得的超越职责的同理心。
柳露临时起意，约密雪下班后一起吃晚餐。也是在那一天，她们遇到了艾以珊。那是一家坐落在五道口的美式小西餐厅。餐厅在地下，墙壁上的大猩猩图案十分瞩目，食物和饮品都有口皆碑。艾以珊就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
通常，柳露是不会和艾以珊这种女人交朋友的。她的名牌鞋子、完美妆容、性感吊带裙是那样地招同性嫉妒。不过，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柳露知道在艾以珊张扬的美丽背后，是她努力想要掩盖的脆弱。艾以珊只是轻蔑地扫了柳露一眼，柳露就窥见了这个女人有多孤单，所以她不禁走了过去。那天过后，三个人便成了朋友。
成卜思总是取笑柳露的圣母情结。她爱通过帮助别人而获得满足感。自从成玥和成瑜去英国上小学以来，她的心已经太久没被慰藉过了。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白天就剩她一个，她的心也变得忐忑不安。女儿们飞走后的第二天，她便主动到街道当了社区志愿者，之后又成为了一名妇联的正式社工。结束全职妈妈生涯，重返职场，柳露觉得自己又获得了新的使命感。如果她的孩子不需要她，那么有其他人需要她也是极好的。她喜欢自己被重视的感觉，甚至对此有些上瘾。
“嗨，宝贝们，我来了！你们在干吗呢？”艾以珊步履轻快地走进花园，照旧带来了一瓶薄荷甜酒，重重地往木桌上一戳。
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抹胸裙，大胆而迷人，蓬松的灰褐色卷发披在肩后，妆容依旧无可挑剔，猫咪般的深黑色眼睛明亮闪耀，裸色的高跟鞋令她的双腿显得更加修长。如果柳露没那么喜欢艾以珊，她一定会嫉妒艾以珊到发疯的。但毕竟她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虽然她们从未再提及那个骇人之夜，但柳露始终记得看到艾以珊崩溃时，她自己有多心疼。
“我们正准备喝酒燃脂呢。”密雪从躺椅上端坐起来。“今天先喝哪个？”
“红的！”“薄荷。”艾以珊和柳露同时开口
艾以珊不满地皱起了鼻子：“不该先喝贵的吗？”
密雪瞪了她一眼，拔起红酒瓶的木塞。“少埋怨，把杯子给我。”
“对了，今天怎么坐这了？”艾以珊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我还是喜欢坐在橡树下面，从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吧台那个小鲜肉。”
密雪翻了个白眼，柳露笑了。密雪总看艾以珊不顺眼，可能是因为她天天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还总把床上那点事拿出来说笑。不过柳露对这个倒不怎么介意。作为一个结婚七年的女人，她早已失了兴趣——倒不是成卜思丢了魅力，31岁的他还是比绝大多数同龄男人性感不少的。身材高大的他，皮肤是略暗的蜜糖色，五官立体且男子汉气概十足，每当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时，许多异性的目光都会追随他。即使在认识成卜思近十年后，柳露也想不通究竟他看上自己哪一点。她身高160厘米出头，瘦得像个竹竿，没有女人味的S曲线，五官老态，戴着板砖一样厚的眼镜，还龅牙。平时她为了维持“苗条”这个唯一的优点，不敢不每天高强度运动。
“接着。”柳露递给艾以珊盛了一半红酒的高脚杯。“今天那个小鲜肉调休了，我们就坐在这儿吧。”
艾以珊佯装生气地撇了撇嘴。“那卜安在北京吗？我想看帅哥养养眼。”
成卜安，成卜思的弟弟，就住在柳露家隔壁。尽管兄弟俩差了三岁，但这两个人就像双胞胎一样有着无限默契。他们都魅力十足，自信满满，钟爱挑战。柳露刚认识成卜思时，就发现成卜安一直在利用他，从借钱填补自己的资金漏洞，到软磨硬泡进入成卜思的公司管理层。她也习惯了成卜安总是无论白天黑夜，大摇大摆地走进她家找自己的好哥哥帮“一个小忙”。柳露觉得成卜安简直像自己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人人都喜欢成卜安，除了她。
“成卜安不在北京还能去哪？不过卜思倒是去成都出差几天。”
柳露永远不会向别人分享她的秘密，那就是她喜欢自己的丈夫醉心工作且频繁出差，这样她就能自己轻松地独占大房子了。成卜思仿佛有着成吨的欲望，但柳露却兴趣乏乏。他们一年到头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亲近，也只是在卧室速战速决罢了。白天，他们一个在外打拼，一个在家疲惫带娃。像大多夫妻一样，他们间的亲密少得可怜，而柳露也害怕女儿们去英国之后他们会重拾这份亲密。最近，成卜思偶尔会爱抚她，希望能得到一点甜头。而柳露要么对他的暗示一笑置之；要么只得假装兴趣盎然地回应，到最后，她还得假装，而成卜思也不可能发觉。他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对其中的一切深信不疑。
“那卜安要是不来，今天我就只能和你俩大眼瞪小眼了？”艾以珊喝了口酒，调皮地向柳露眨了眨眼。
柳露笑了，但密雪却没反应。她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酒，好像里面隐藏了什么机密一样。
“你咋了？”艾以珊往前探了一下，拍拍密雪的膝盖。
密雪竟然走神了。过了大概五六秒，她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盯着自己看。柳露满腹狐疑，却又暗暗害怕知道真相。以往的密雪最爱在“咖啡贝果俱乐部”大谈特谈自己的工作了。她会用许多血腥的故事吓唬大家，并以此为乐。但她今天几乎像个哑巴，闷光了第一杯酒，第二杯也喝了一半。
密雪心不在焉地晃动着酒杯。“你们不会想听我这点破事的。”
“谁说的？我们想。”柳露把椅子向密雪的方向拉近。“你今天都没笑话过以珊，
这太反常了，肯定有事。”
密雪叹了口气。艾以珊不解地看了柳露一眼。柳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再给密雪点时间。
密雪又喝了几杯，终于抬起头来。柳露知道她要宣布一个坏消息，一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密雪从没哭过，但她现在眼眶通红。
柳露想碰碰密雪的手，但被她后退躲过了，好像柳露的示好会让她彻底崩溃一样。“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要不了孩子……”密雪的语气低沉，音量极为微弱。一开始，柳露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但当密雪忍住抽泣，再次低声说：“是张弛的问题。”柳露才知道这个消息和她一开始预想的一样糟糕。
密雪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奉献。她已经把自己大部分的责任和爱给了警队与张弛，她还有许多爱想给自己的孩子。从她去年的一些只言片语，柳露猜到她和张弛一直在备孕，但现在竟然是这个结果。
“没事，亲爱的。”艾以珊弯下身子，紧握密雪的手。柳露知道艾以珊会关心人，只是她在别人面前从来都佯装冷漠。“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用。”密雪深呼吸着，柳露知道她在强忍眼泪。看到密雪哭，就像看到艾以珊素颜走在街上一样令人震惊，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你有想过其他办法吗？”柳露听起来是那么实际。
“我们上周才知道这件事。”密雪摇摇头，黑色的马尾辫掠过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一想到什么精子库、试管婴儿等等，我就很抓狂……”密雪用手捂住眼睛，蜷缩在躺椅上。艾以珊瞪着眼向柳露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想让她闭嘴。柳露却没理她，继续说道：“我有朋友领养过孤儿。如果你也不反感领养的话，我帮你问问看？”
密雪把手拿了下来，平静地看着柳露。她已经不哭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再让我想想吧，行吗？”
“当然。”柳露说。但她还是准备明天早上就帮密雪打听一下。提前准备总好过毫无准备。这是柳露一贯的人生准则。
艾以珊举起酒瓶：“再喝点？”
“满上。”密雪递过杯子，表情严肃。“明天我就要休年假了。一共一周，我看得花三天先来消化这件事。” 柳露很想告诉密雪，喝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没资格说。毕竟她自己也常常深夜一个人喝酒。她和密雪碰杯：“敬你。”
艾以珊对柳露有点不满，但也和她们碰杯了。
密雪什么也没说。她眼睛里的伤痛说明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