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席上的众人纷纷沉默,只有这个病弱青衣还含着笑继续说话。
“欸呀呀,区区并无诗才,这诗作的不好,让各位才子见笑了,各位才子肯定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更好的诗啦。”那青衣男子眉眼谦卑,一副觉得拿不出手的样子。
他抬起眼睑懒洋洋的扫过在座诸位公子的模样,窝在末席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晒着太阳的咸鱼,还是不肯翻面的那种,就是说出的话着实气人。
众人涨红了脸色,神色中都强压着想要打他嘴巴的跃跃欲试。
就连刘霁雪都不由觉得,这公子这般体弱模样,一定是因为长了一张嘴,才会被人打成病弱身骨。
只是刘霁雪不解,这诗虽然出众,但是原先众人念出来的诗句都有出彩的地方,就刚才宋恒所作的诗,梅花清冷别有韵,不忍凋残之意堪称情意深重,并未落了下风。在座公子们表面贤兄愚弟,实则各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为何刚才大家还能言笑晏晏的互相吹捧,这时候竟然都是沉默寡言。
刘霁雪左右观察了片刻,见在场气氛尴尬,就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来吃点心的。
燕柔轻轻拉扯刘霁雪的衣袖,目光示意她:“你往那边看。”
刘霁雪顺着提示看去,就见亭中一副梅花挂画。
诗会风雅,主人家为了不妨碍才子们作诗的雅兴,自然会刻意布置一番,无论是席上的插屏摆件,还是挂在半空中的挂画,都是很正常的物件儿。
这又有什么特殊的?
刘霁雪眼含疑惑,燕柔立刻明白她还是没想明白,悄悄捻起帕子遮住了唇角:“我的傻姐姐,那是一副倒枝梅。”
燕柔都提示到这个份上,刘霁雪恍然大悟。
时人都称赞梅花姿态品格,只因其傲雪凌霜,被称为花中四君子之一。因此现下称赞梅花都是以其傲然向上,不屈于冰雪之威,而成就其高格。亭中挂画却与众不同,梅枝垂地,风格独特,却与世俗的主流不同。
而恰巧,刚刚那青衣男子赋诗,“莫怪梅花着地垂”,对象正是倒枝梅。诗句之中不乏讽喻,倒是狠狠打了在座自视甚高的众才子的脸面。
原来如此。
谁也不知道诗会上会有这么一副梅花,这男子自然无法提前做好准备,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别具一格的诗词,可见其玲珑心窍。如此才情,压过在座诸多才子。
这还怎么比?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人面色犹疑互相瞥视,显然是早有腹稿,却也自知品质不如宋恒和青衣男子,等着一人出头,才好继续下去,其余人却是沉默无言,自知才华比不上他,不愿当众献丑。
那青年仿佛看不懂众人脸色:“各位公子怎么不继续作诗了?这席上点心好吃,区区还想再吃一会儿呢。”
仿佛他就是为了吃点心才留在席上的,而把众人之间的交锋当成了免费的表演,嬉笑之间,泰然自若,显然并不是寻常人。
如此人物,上一世她竟不曾见过。刘霁雪心中暗暗赞叹,这世间高人辈出,她本该倚仗一手医术逍遥天地之间,登上绝顶,却自甘堕落,夭折于后院之中,妇人之手,倒实在是可惜了。
刘霁雪目光沉沉地看燕柔一眼,神色越发冷淡。原本觉得很不错的点心,此刻也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欲望,她拍了拍手,利落的理干净点心的碎屑,起身半礼:“各位公子继续,小女离开后院已经许久,宁小姐该差人过来寻了,我不便久留,就先走一步。”
燕柔乍然回头,目光是一点儿没有和自己商量过就先拿主意的谴责和无奈,连忙起身:“我和姐姐一起回去。”
二姝娉娉婷婷的离开诗亭。
那青衣男子悠悠仰头看了看天色,也起身告辞:“今日区区能参加各位才子的诗会,实在是激动万分,各位才华横溢,可惜区区并无诗才,对这等雅事实在有心无力。受各位才子热情相邀,区区勉力做了一首诗,却也难登大雅之堂。如今天色不早,家中该派人来接我了,区区就此别过,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说完,又提拿着几盒不知什么时候打包好的点心袋子,连吃带拿的悠悠然晃出了刘家。
见着搅局的丧星离开,众人心中默默松了口气,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那位是谁邀请过来的?我竟不知京中出了如此人物。”半晌没人接话,就连举办诗会的宁家公子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众人才反应过来,这男子竟是不请自来。
再说另一边上,病弱青年泰然自若的行走在刘府之中,端的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理直气壮的模样就连府上的家丁都以为这位公子是受邀前来参加诗会的。他熟门熟路地走在楼阁之间,不过短短时间就从刘家后门绕了出来,又从附件人家的巷子里饶了不多时,就见路口上停着一架低调的乌蓬马车。
他凝神一看,笑道:“居然是世子亲自来了,区区荣幸之至啊。”
站在马车边上的迟寒无奈地行礼,抬头念叨:“念华先生回了上善京,怎么不给我家公子捎个信儿,公子得知先生来了刘家,匆匆就出来接先生了。”
“咳咳,迟寒你也太不懂事了,世子万金之躯,你怎么都不知道拦着呢?区区不过草芥,如何配劳动世子大驾?”殷念华咳笑出声,像是想要努力装一装受宠若惊,偏偏给人感觉就像是拱火。
迟寒眉毛一扬,还没等他说话,马车里就传来一句淡淡的“迟寒”。迟寒立刻噤声,不再同殷念华理论,低眉顺眼地让到了一旁。
马车的窗帘被挑开一角,暖风扑面而来,显然表面低调不起眼的马车里实则暗藏乾坤。头戴玉冠、身披锦绣的俊美男子毫无久等的不耐烦之意,客客气气地邀请殷念华上车,又云淡风轻地问他:“刘家诗会如何?”
“自然极好,”殷念华挑眉一笑,“上善京繁华,真教人乐不思蜀了。这刘府着实客气,给我吃喝还让人给我表演诗歌,真真是不错。”
他颠了颠打包走的点心:“还客气的让我带了点心走。就是明知我并无诗才,非要我当场作一首,实在讨厌。”
“念华先生此次回京,可还要走?”谢云舟八风不动。
一贯喜欢表现谦卑的殷念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折扇,打开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无悲无喜:“不走了不走了,上善京就是我选中的埋骨之地,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
被当成孝子贤孙的谢云舟嘴角微抽,殷念华的画风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
他尽量避开直视那把扇子,语气平静,单刀直入:“那还请念华先生入主暗羽,承谋主之位。”
殷念华好笑:“你放心我这个外人?”又左右看了一眼,“我还以为你要和我同榻而眠、推心置腹一番,再煮酒言欢,许我未来登台拜相,三妻四妾,才会提出来让我当你的幕僚。”
谢云舟淡定至极:“念华先生并非外人,不必在意这些细节。再者,若是先生不愿,这些年的花用单子我命人列出来,再送您去桥洞体验一二,也算不枉费我们多年相识的情谊。”
殷念华定定的凝视了谢云舟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地哀戚道:“区区不过一个命不久矣的弱质书生,需要暖衾华裳、高床软卧、仆从成群、娇妻美妾地娇养,怎么耐受的住桥洞苦寒,看来我是只能从了你了。罢了罢了,区区如今也只能忝颜吃你的软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