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暄见状,唇畔笑意盈盈。
旋即,他眸光一转,却是落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之上。
——那处原是放着数捆干柴。
此刻,已然只剩下两扎。
其余的皆是被十一取了去。
而相较于被妥善安置在身边的背篓。
这些柴堆被堆放在了三人的身后,显然,相较背篓中的物什,这些柴堆算不得值钱。不过顾暄却是清楚,晒干的木材虽是卖价不高,但其分量却是实打实的。尤其这些柴捆看去绑缚地十分扎实,更是分量十足。
想来,对方身上那明显磨破了皮的深刻勒痕,便有其等的一份功劳。
其实便是这般也尚算好的。
有些无有经验之人,通常背负上一时半刻,便要被其沉重的分量压垮了脊梁。
不过,似顾暄这般的武者,却是不在此列。
不管有无经验,且不说他自身,便是十一,背负上这全数的干柴也是不在话下。
可以说,以此方面而言,多数武者已是与普通人截然不同了。也莫怪乎有些武者练功越深,越是左了性子。
他心中这般想着,目光便不由地往十一那处落去。
只见高大的少年郎,身上背着高高的柴山。目光半阖着落在地面上,面上神色平静。许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十一抬目回望,似是在问何事。
顾暄微摇了摇头,清湛的眸中是轻轻浅浅的笑意。
而那笑意虽是浅淡的,却又如同暖阳般,叫人见着了,便觉得温暖耀目的厉害。
十一不自在地垂目,他抿了抿唇,旋即眉心轻蹙,觉得顾暄约莫又是想了些不厚道的事儿。
而顾暄眸光回转,感应到旁的人或多或少地皆在隐晦关注着他。
他笑意微敛,心绪复杂难言。只是,面上却依然是一派清淡温柔之色。
“翁公。”
他启唇轻唤了声。
被唤作翁公的年长之人猛然回神。他目色茫然地望去。
与此同时,其余人等亦是悄悄观望着。
只见顾暄唇角勾起,笑言道:“且去收拾行囊吧。”
他长袖一拂,毫不见外地引路在前。
那年长之人和两个年轻些的一时有些迷愣愣的望着他。
却见他缓步走至那柴捆之前,被腰带勒出的纤瘦腰身微微弯下,抬手间,便将剩余的两捆干柴提在了微红的掌心中。
霎时间,诸人皆是讶异而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
“这……这……使不得啊……”
有人惊呼出声。
而反应过来的三人俱是小跑着到顾暄身旁,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手中的柴捆。
“这……这……”
他们一时有些失语。
而顾暄眼睫轻转,看着出言之人,眸光清湛地问道:“缘何使不得?”
他面容原先便生的俊秀过人,此刻,光照洒落在其身上更似是在发着光一般。叫人一时呐呐,不敢回言。
顾暄轻叹一声,言道:“无有什么使不得的,”他语声清淡道,“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言罢,他唇边勾出一个温和笑容。
配上他皎若清辉的容貌,当真称得上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
而闻听之人,却是心绪一时复杂难辨。
有人觉得即便如此,也不该叫这般的神仙公子去搬柴,这岂不是要遭雷劈的事儿?
着实叫人看不过眼。
亦有人听罢后,却是心生快意。
他们斜眼偷瞧着顾暄。
见他虽是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衣裳,生的也是一副绝世之姿。然而,还不是要做此等粗活?
似顾暄这般的境界,对人的恶意自是极为敏感。
稍有苗头,便已是觉察到了。甚至已是知晓这些恶意是源自何人。
只是他虽是觉察到了,却也是心无波澜,不觉如何。或许他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时,会心生恶气,想要出手将人惩戒一番,然而他如今已是三十许,人生中的风风雨雨亦是经历了不少。
于他而言,今日的这些行路人,不过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些过客,又何必追究太多?
更何况,他们也只是世道中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然而这也仅是他之意愿。
便说十一,虽不似顾暄那般敏锐。却也是觉察到了那似有若无的,带着恶意的视线。
他目光看去。
便见其中一人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但眉眼间,在偷瞧顾暄之时,却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了自身的一丝恶感。
这叫他霎时心生戾气。
他毕竟不似顾暄,看着虽是年轻却已是历经千帆。他还年少,自有少年的冲动热血。
不过,他也非是那等热血上头便不管不顾之人。
他心知,若自己出手直接教训其人,非但不能达成所愿,反倒容易出手过重,叫人心生畏怖。
故而他并未直接出手,而是眼眸半阖,思索着对策。
许是心火过盛,很快,他便灵光一闪。
想起了少年时,顾暄曾教导过他一法门。
这法门与旁的武学可谓截然不同。似是魔教功法,名《幻般若》。乃是一门可对人之精气神造成影响的法门。其中有一式便是“离人乱”,可牵引出离人的愁绪。
倒是正可应和此景。
唯一的问题,便是他于此道之上无什天赋。
当年学了许久,也不过堪堪入了门廊。
而在决心修持刀法之后,于此道上更是再无寸进。以至如今能否使出,亦在两可之间。
且便是能用出,以他如今的功行,也不过能叫人生出一丝愁绪,至多一两日,便会消散无踪。不过,如此,作为惩戒,却也是正正好。而若是失败了,至多不过是叫自身也受之影响。
这却是在他可接受的范畴之中。
想罢,他不再犹豫,虎目一凝,便就向着恶意最深的一人看去。
那人本是偷瞧着顾暄,突然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往十一那处看去,霎时,便见着一双幽深黑眸正定定地望着他。
他心中一惊,顿时后退一步。
正待要仔细分辨。
却觉得心中竟猛然生出一股愁绪来。
且那愁绪来得猛烈又深刻,竟叫他忍不住的目生泪意。
大娘、二花、娃子……
“啊——”
他突兀地哭嚎出声。惊呆了身周的人群。
见他如此,十一眼目一转,又看向另一人。
那人微弓着背,半掩在人群里,一双吊眼不时地瞥着顾暄,嘴角下撇。
十一眸光微闪,幽深的眼瞳仿佛噬人的深渊。
只这次,那人虽是受了惊,却不像是被引出了愁绪的模样。
只是一脸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嘴中不时地瞥一眼十一又低骂几句。
反倒是十一,他心口一紧,旋即,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心绪迅速蔓延至心头之上。让他不禁回忆起许久之前在山中的日子。
甚至,他心中无端生出了一种迫切之感。
——他想回去,想回到山中去,回到那小屋中去。
但很快,他便收敛了心绪。
因为他知晓,这不过是功法反噬的缘故。
只是,即便他竭力压抑着自身沸腾的心绪,然而,如此近的距离,他之情状又岂能瞒过顾暄的感应?
他眼睫轻抬,眸光瞥过十一,又看了眼兀自在那儿骂骂咧咧之人。
相比十一,他对这门功法可谓十分熟悉。自然也是清楚,这门功法功效如何,并不全然与运功之人的能为相关。
毕竟再是奇诡,它也不过是区区一部功法,如何能叫一个从未有过愁绪之人心生哀愁?
——它不过起一个牵引之用罢了。
通常能被其引出心绪的,必是心有千结之人。
顾暄清淡的眸光最终落在那嚎啕大哭之人身上,他心中轻叹一声,清湛的眸光便如被附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叫人看去,便觉得有一种厚重的安稳之感。
渐渐地,原先还有些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唯有一人却是突兀大叫了起来。他神色惊惶,一双吊眼瞪得老大,手指胡乱地挥舞着,大喊大叫道:“妖怪——有妖怪!”
“嘶——这人疯了?”
“快快!让开!小心别被他给伤到了。”
与那人离的近些的,看他疯疯癫癫的模样,纷纷露出厌恶的神色,他们推推嚷嚷地往不远处退避开来。
顾暄唇畔带笑,柔和的面色,却偏生能叫心细之人觉出一丝隐晦的锋芒来。
其余人不曾接触过,自也不会想到,这世上的功法便是这般离奇。能叫人生,自也可叫人死。
回过神来的十一薄唇轻抿。
他微低了头,目光盯着地面,仿佛在那儿生了根。
顾暄看过一眼,摇头轻笑了笑。
而那原先嚎啕大哭之人,亦是恢复了过来,他想起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面色通红,半掩着面,左右看了几眼,便快步走了。
这一切好似过了许久,实则也未有多久。
约莫是知晓自己三人是劝不了顾暄了,那年长之人也便不再纠结该如何言说。
他沉默地转过身,又沉默地背起背篓。
只在看向那两个年轻人时,才面色一板,肃声催促他们动作利索些。
那两个年轻人自是不敢多言,皆是低着头,手脚慌乱地背起行囊。随后小心地跟在年长之人身后,半点儿也不敢去看那顾暄。
唯有眼角瞥过柴捆时,会露出一些纠结心虚的神色来。
顾暄自是觉察到了。
他想了想,却是摇头失笑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