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南矜从来是无牵无挂之人,却在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惶恐和惧怕。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死了,这一生最遗憾的莫过于不能对她说上一句话。
曾有对手说他无情无欲,世上之人都有的情欲在他眼中不过皮肉色相。
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或许是没有弱点的人,可是当她再次出现,无论多少次背叛和欺骗,无论多少次隐瞒和遮掩。
她都是他唯一的弱点。
有她的前方,才是他的归途。
他想到若是再也不能拥她入怀,再也不能触及她的温度,再也不能看着她笑,心里就满是恐惧。
那隐藏在心底那种最激烈的情感突然爆发起来,慕南矜拥住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顾颜欢,他刚从废墟中爬出,身子还有点虚,这么大力的撞击,他有些禁不住撞击,却还是紧紧地拥住她。
顾颜欢紧紧地抱着他,丝毫不顾他身上的鲜血染了自己一身,也丝毫不顾这一身的脏和乱,尽管那股血腥味十分浓厚,尽管她被这气味冲击得很不舒服了,可她依然紧紧地抱着他。
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内,灼了他的肌肤。
慕南矜曾经渴望过她的珍惜和在意,就像六年前那个在生日宴上顾颜欢看顾晏安的眼神,满是关怀和呵护。
可是当他劫后余生,终于实实在在得到了这样珍惜又心痛的眼神,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顾颜欢拿出白丝帕,精致的触感和上面的玫瑰一如从前,一点点拭去他面上的灰尘,一点点露出那张清逸无双的容颜。
顾颜欢的心依然悬在半空中,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发生在一瞬之间的事,给她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他在鬼门关走过一圈,她的心也在鬼门关走过一圈了。
他的长指拂去她的眼泪,他的手全身是鲜血,这么拂,她的脸也是鲜血,弄脏了她的脸蛋,他用手腕去擦,可她脸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对她的心疼,也几乎要满腔溢出来。
她泪流不止,他突然俯身,轻轻地吻她的眼睛,吻去她的眼泪,可眼泪越来越多,他很有耐心,一一地吻去。
无数炮火声在他们耳边响起,又被阻挡在这一方天地的无形屏幕外。
顾颜欢看着他,眼中的微光一寸寸亮起,这是第一次,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完完整整的自己。
她低头,在他的唇角印上轻轻的一个吻,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问。
她都懂,她都懂。
他颤抖着手抚上她的后脑,不敢用力,只一下一下抚摸着。
像是怕惊醒了薄若蝉翼的美梦。
像是怕吓着她。
他依靠在她怀里,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完整、圆满、安定。
像是一轮弯月,被风吹开乌云,将月亮补圆了,又像是错乱的棋子被拨乱反正,一切刹那归位,顿时圆满。
城市的轰炸结束后,救援人员在城中寻找,当他们来到此处时,正看到面容英俊的男子躺在女子回来,两个人紧紧相拥,这残酷又血腥的战火都因他们淡去了几分绝望。
战后的临时医院十分简陋,不过是破架子临时搭建起来,堆放的病床推车杂乱无章,来的也都是一些临时搜罗的小护士。
战争时期好的医生和药都是奇缺,送进来的病人却一个比一个受伤严重,他们脸上尽是悲痛与无奈,渐渐变成了近乎死寂的绝望,有些失了肢体又失了家人的,躺在床上,人还在喘息着,却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战争带走了太多东西,健康,工作,生活,家庭,亲人,朋友,财产,感情,甚至是灵魂,整个临时医院安置所都弥漫着一种近乎死寂的绝望。
慕南矜的伤不算轻也不算重,顾颜欢只是擦伤,她没有占着位置,只是安静地坐在慕南矜的病床边,陪着他守着他。
从落日晚霞到月色凄迷,慕南矜一直都能感受到那双温柔又安静的目光,他的心也像是被温情包裹着,慢慢地抚平所有的伤痛。
从前都是他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地去得到自己想要的,然后固执又决绝地舍弃自己不想要的。
慕南矜一直都希望那双明媚清澈的双眼能映着他的身影,希望在她心里有了一寸小小的位置,如今似乎在这场战火中的双向奔赴里,他做到了。
来之后他接到过苏柏深的电话,他只是平静又抑制不住怒气地问他为何这么冲动,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他当然知道,当然清楚,可是那又如何,他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在被仇恨和欲望折磨。
他生于黑暗和肮脏里,毕生所求不过心上那一朵高傲娇矜的红玫瑰,哪怕为之付出血与命的代价,他也是求仁得仁。
这世上有人执于欲望和权力,有人执于尊荣和传承,他们都可以为此不择手段,想尽办法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
他与这许多凡夫俗子都是一样的。
他的执念,是她。
这么些天的相处试探,他能隐约探出她心中的惶恐与无措,又怎能舍下她一个人苦苦挣扎。
他们在临时医院呆了三天,慕南矜的伤好的七七八八,顾颜欢领着他到了离临时战地医院不远的小木屋,便是她和玲珑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小木屋虽然简陋,但安静整洁,两个人住绰绰有余,这几天两个人又像是回到了六年前他为她受伤的样子。
温柔美丽的少女小心翼翼地照顾着病床上的少年,两个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无比默契,隔间虽小,却也能挡住外界的风雨。
这般与世隔绝却又安静平和的时光,像是从注定风波迭起的人生偷来的一段。
小木屋的条件比战地医院好了些,顾颜欢烧了些热水,手脚利索地端到了水池边,准备好好打理自己的一头长发。
只是此处到底简陋,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又不太方便,只得小心谨慎地洗着。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男人修长的手抚上她的发,沾着的水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后面洗不到,我帮你吧。”
他轻声道,顾颜欢也没有拒绝。
微风拂过她的长发,他的厂指在她柔软卷曲的长发里穿梭,没有任何烫染过,她是天生的微卷发质。
柔和似是而非的松散浅波浪,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在淡静中透着慵懒的妩媚。
他的手法很舒适,轻轻柔柔又不失力度,她的头发很快就被打理的顺滑又柔软,这儿没有吹风机,他便拿着最普通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她头发上的湿水。
凉风吹去水汽,冬日的夜寒凉无比,散发的薄被根本掩不住寒气,轻易就叫人冻得瑟瑟发抖,隔间里只有一张床,狭小又拥挤,冰凉的地板又根本不能睡人。
战争中所有人都在求生,再恶劣的条件也是一份生的希望。
只是夜晚从来都受不住冬日的孤枕寒凉,顾颜欢安静地缩在慕南矜怀里,又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外面的冷风呼呼吹过,这一片安静祥和是如此难得。
他轻轻吻上她的发,没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腰,她第一次什么也不想,没有任何心思,没有任何算计,不带一丝杂念的躺在他身边。
那些求而不得的执念,那些欲壑难填的欲望,那些惊心动魄的痛苦,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仿佛都融在这一片清冷的月光里。
天上月,心上人。
月溶溶满地银霜,风轻轻情满怀。
也许此刻便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