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户洒落,坠入小楼。
杜雪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里神色不定,意味千万。
看得出来,他非常害怕,直到现在,想要端起茶杯来,手都有些抖,是被那个王凝之给吓得。
偷了人家的册子,虽然最后是自己试验出来的熬糖法,可确实如他所说,只要王凝之一见,估计能猜出个十有八九。
到时候就凭王蓝田,估计问两句就要露馅儿,而且就算是能抗住那压力,恐怕也没什么用,毕竟,只要这新糖一上,按照王凝之的手段,想查查背后掌柜是谁,简直不要太简单。
那就是说,除非这用了两人所有积蓄,和这么久努力的东西,被永远埋在地下,否则必然要被发现。
他大小也是个世家公子,就算是不卖这些新糖,也不会怎样。
可自己不行,那么多钱,是自己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就算是如今要收回来,也要损失一大笔。
所以,自己跑不了,也不想,不能跑。
那这件事情,就必然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本来见他这幅样子,杜雪失望之余,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去试试。
就算是王蓝田跑了,自己也要上门去求王凝之,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甚至想到了,是不是该先去找徐婉,通过她的关系,多少能让王凝之给留条活路。
王蓝田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这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确实和自己想的不同,恐怕对于王凝之来说,东西本身无所谓,但偷了他的,这就是天大的过错了。
那又能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天澜居本就不如绮云坊和墨云阁,自己也比不得那柳盈盈和墨竹,毕竟是声色生意,跳舞,唱歌,弹琴才是正道,自己凭着下棋,能收多少人心?
那些来找自己的公子们,不过是图个新鲜而已。
这些钱,是自己未来给自己赎身,谋求活路的本钱,绝对不能丢!
可王蓝田跑了,这事儿就要落在自己头上,王蓝田一是世族之身,二是书院学子,如果他都扛不住王凝之的惩罚,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罢了,天命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别说自己了,就算是整个天澜居,在王凝之眼前,怕也算不上什么。
他在宣城之事,如今天下皆知,更重要的是,如今那人已成婚,夫人还是陈郡谢氏大小姐,除了皇室子弟,谁还能跟他平起平坐?
大不了拿命去争一次,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要保住这份儿生意!
虽然只是个青楼姑娘,可就这么一年不到时间,便可以和柳盈盈,墨竹平起平坐,杜雪又岂是那胆小怕事的人?
命越贱,越要拼!
本已经拿定了主意,要为自己争这么一次的杜雪,心里对王蓝田更是不满,虽知他是有退路,不必去争,但对他这种胆怯还是颇看不起,这或许就是已经退无可退之人,对那尚有余地者的不满吧。
只是她没想到,王蓝田最后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王蓝田有多怕这个王凝之,她是知道的,书院里,谁不怕那人?就算是钱塘太守大人的公子马文才,见到王凝之都是要躲着,躲不过了才会装腔作势的。
说起来,这个王凝之也是过分,欺负别人都有个完,欺负起王蓝田,却总是不停,这才把王蓝田弄得像个惊弓之鸟一样。
大概是看见杜雪这样神色犹疑,王蓝田猛地把茶都灌下去,站了起来,声音还有点儿颤抖,“你先去吴郡,我那里有亲戚朋友,带上我的玉,他们不会为难你,你躲一阵子,等我的信儿。”
“到时候不管这事情能不能成,王凝之打也打了,总不会再放在心上,即便咱们生意做不成,你也好歹能回来。”
“不然的话,现在王凝之一个不爽,很可能会迁怒于你,要是他找府衙把你拿下大狱,我也救不了你。”
“这钱塘,王凝之只会听山长的话,可山长是他叔叔,不会帮我们的。”
“快走吧,要赶快!”
王蓝田就好像是背书一样,声音抖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还是坚持说完了,从脖上一拽,把自己随身的玉放在桌上,抬腿就要出门,只是这发抖的小腿肚子,多少有些滑稽。
杜雪眼里突然一片晶莹,嘴角露出个笑容来,果然还是自己熟悉的王蓝田,他一辈子就想做个英雄,可惜胆子太小,就算是这英雄救美的桥段,都做得如此滑稽可笑,只怕是一辈子都做不成个英雄了。
可那又如何呢?
一个英雄为她遮风挡雨,固然令人敬仰,可一个胆小鬼,居然也能为了她,像个英雄一样站出去,这或许才是只属于自己的英雄吧!
“别发呆了!赶紧走,我给你收拾,你那钱箱子呢?”王蓝田着急起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直接自己上手来整理了。
然而,作为一个好吃懒做多年,根本不会做这些事情的潇洒公子,王蓝田的整理工作,很快就把屋子变成了一团乱。
最后,无奈的王蓝田放弃了这个想法,回过头来,瞧着一直在那里站在不说话的杜雪,“算了算了,太麻烦了,你先走吧,王凝之不会对你这点儿东西感兴趣的,我慢慢再给你往吴郡送。”
说着,王蓝田就要开门去喊人,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嗯?”王蓝田转过头来,只见杜雪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把她扶正,王蓝田难得耐心,“你别怕,我仔细想了想,王凝之虽然可怕,但如今谢道韫在他身边,那姑娘多少还讲点理,肯定不会太为难你的,别怕了。”
“我没怕。”杜雪还是低着头,闷闷回答。
“那你还不走?不是被吓傻了?”王蓝田皱眉,杜雪这个反应,着实是让他没有想到的。
从山门口遇见王凝之,对方还很和蔼地让自己今儿早些回去,跟他聚一聚开始,王蓝田的灵魂就已经离开了。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天澜居,要是以前的自己,早就跑了,毕竟做贼心虚啊!
但自从去年那几件事,尤其是看到王凝之和马文才,面对齐王世子,都能不卑不亢的风采,王蓝田就一直隐隐告诉自己,未来也要做这样的人。
又或者是去年那一篇‘公道’文章,夫子们给自己的鼓励吧,才勉强撑着自己来了天澜居,告诉杜雪也跑,没让她来背锅。
谷到刚才,瞧见她那个不愿意低头,却又无可奈何的眼泪,王蓝田心头一颤,根本没想太多,就脱口而出要去顶罪了。
然后,马上就后悔了,但是作为一个世家公子,还是在唯一愿意相信自己,赞赏自己的女人面前,王蓝田实在没脸后悔,只能硬着头皮了。
可现在杜雪这个样子,就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公子,我没被吓傻,我决定了,我们一起去见他!”
杜雪抬起头来,眼里还有泪花,妆容都有些乱了,脸上却异常坚定。
“你疯了?”王蓝田瞪大眼睛,“毕竟有山长在,他大概不会打死我,可他们要打死你,那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你以为山长那样的人物,会为我们求情吗?最多就是不愿意让我这个学子被他打死,坏了书院名声,可你呢?谁管你?”
瞧着王蓝田惊慌失措,磕磕巴巴说话的样子,杜雪却笑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勇敢,走上前伸手出来,按住王蓝田的肩膀,说道:“公子,你听我说。”
“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没有道理要退缩,你拿了他的东西不假,我们用了他的想法也不假,既然犯了错,该受到的惩罚,那就受着,只有这样,犯了错,挨了打,才能重新来过,否则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凝之固然可怕,可我们也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就为了一册谁都看不懂的书卷,就要我们的命,他也不光彩。”
“这生意是我们一起要做的,出了事儿,谁也别想着逃,有担当的,才是男子汉,我虽为女子,却也不会畏惧。还是那句话,赚钱了,我们分,出事了,我们一起去挨打!”
“公子,别怕,抬起头来,挺直了腰杆,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一起闯!”
……
王凝之‘啊’地长长舒了口气,往树下的摇椅里那么一躺,打算今儿下午,就再也不起来了。
家里虽好,规矩太多,小村虽妙,难于寂寞,只有这书院里,既有春花秋月,又有各位同窗,闲来下山听书赏乐,读书时亦可忙里偷闲。
无聊的时候,去给马文才指手画脚,锻炼一下他的心志,或许找王蓝田下盘棋,赚点外快,再不济去瞧瞧夏夫子的书画,那也是陶冶情操了。
尤其是,根据徐有福的回报,梁祝二人还在路上,毕竟梁山伯是个穷小子,别人走路是为了观赏风景,他走路是为了省点钱财。
而祝英台当然是会抓紧一切时间,与他那梁兄相伴了。
也就是说,现在不会有那疯丫头在隔壁嚷嚷了。
日子突然就轻松了下来,王凝之打算在梦里,想象一下明日与陈夫子的惊喜重逢,想必他老人家,会非常感动。
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仿佛回到了自己刚来书院那无法无天的日子里,王凝之咂咂嘴,果然,鸡腿这东西,还是要去偷了王迁之家的来烤,才香啊。
但是,就很可惜,还没啃完,王凝之就被人揪着耳朵拽了起来。
瞧着眼前笑眯眯的王兰,王凝之恶狠狠地说道:“你今儿要是给不出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一定把你山上那草药房给烧了,你相信我,我王凝之一向说到做到!”
“现在,你可以解释了!”恼火的王凝之,依旧瘫在摇椅上,并不打算起来,只是伸出手,接过杯茶,轻轻啜饮。
“是我让她叫醒你的,你觉得这个解释,合理吗?”谢道韫含着一丝怒意的声音响起。
王凝之一转头,只见她坐在自己旁边,手在半空,那样子是正要喝茶,可是,茶杯呢?
见到谢道韫的冷笑,王凝之急忙把手里的茶杯送回她手里,“夫人,你怎么下来了,旅途劳顿,还不好好休息,没得让我心疼。”
不等谢道韫说话,王凝之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捂嘴偷笑的王兰,“你说,是不是你嫂子的客房,你没给整理打扫好?亏我往日里待你不薄,时常带你去伸张正义,还为你花钱买单,现在你居然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真是……”
“好了,”谢道韫冷声打断,“还伸张正义呢,不就是带着王兰去欺负同窗们,还吃酒完了让王蓝田买单?”
“嘿嘿,果然是夫妻一心,夫人总是这般了解我。”王凝之笑容和煦。
“不管兰儿的事情,是我想着你这里几个月没人居住,会不会有些不舒服,下来看你的,谁知道王二哥可是活得舒坦啊?我是不是打扰了您的好梦?”谢道韫似笑非笑。
一听这称呼,王凝之就知道,谢道韫这是不爽了,也对,自己吃了午饭就下山来潇洒,就顾着先去哪里找乐子,都忘了去看看她的情况,结果她反过来担心,却看见自己在睡觉,这就很尴尬了。
“夫人啊,我其实是在想,该为夫人你,准备些什么礼物,所以才忙着下山来,可是又很犹豫,于是就在小院子里思索,这不就睡着了,你看看,我连屋子都没进呢。”
王兰在一边插话,“嫂子别听他的,他以前就是最爱在树荫下睡午觉乘凉了。”
用眼神警告了王兰,同时对她眼神里的要求点点头,王凝之这才转换了笑脸,再要开口,谢道韫就摇摇手:“别胡言了,在妹妹面前也没个正形,一点好的榜样作用都没,我且问你,这莫名其妙的,你要给我送什么礼物?”
王凝之睁大眼睛,“不是我送啊。”
“那是谁?”这次轮到谢道韫疑惑了,这山上除了夫子,就是学子,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亲朋好友在?
“当然是夫子们和学子们啊。”王凝之回答。
“可是我们成婚,我有看过礼物单,大家都有送礼的。”
“那是成婚礼物啊,你如今作为我的夫人来了书院,他们难道不该送个见面礼?”
“你可不要趁机又去敲诈学子们!”谢道韫顿时严肃。
“什么敲诈啊,他们自己要送的。”
“谁会送?”
目目相觑之间,门外一声传来:
“我!我来送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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