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和杨宇已经分手了，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分手。谁来劝我都没用，八头驴拽不回来，十里红妆从申城到义宁接我，我也偏不回去；就算他给我打几十个上百个电话，我也绝对不会接！”
陈璐璐估计是被气狠了，走进宿舍鞋子还没来得及脱就往前半扑到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好几圈，泪水说下来就下来，结果还没抽噎几下就听手机铃声响起，陈璐璐翻开手机页面一瞧，也不哭了，嘟哝几声，按下接听键，语气带着些委屈：“喂？杨宇？”
尹南：“……”
估计又是个不眠的夜晚，外头雨声小了，随着湿濡气息吹拂来的带了几片蛙声与虫鸣。
大抵也是今年收成不错，风里都夹着麦田里谷物的醇香，尹南把窗户开了一道小风，风声簌簌的。另一侧床边陈璐璐换了几次睡姿，声音压得很低，说话的时候带着小姑娘的娇，一抽一泣，又要男朋友哄着才堪堪睡了过去。
尹南感觉到身上的细胞有气无力地喊累，干脆学着瑜伽休息术一步一步让面部肌肉到脚尖都放松，仿佛下一秒才是睁眼的一瞬，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却已七点零几分了。
上午三节课分别是两节数学和一节英语，今天依然是等到上午九点，最后一个学生到班级之后尹南才开始上课。席朝暮给冲刺班的孩子们发了卷子，搬了个凳子坐在教室后面听她讲。
很浅显的知识，认识单位，从毫米，厘米，到分米，米，千米；
认识地图，从临崇到酉水，再到义宁，再到更远更远的京都。
尹南用手比划得很短，最后孩子们手拉手连成一条线，展示出课本上那道比例为1:5的习题。
还没有下课陈璐璐就抱着英语课本在门口等，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天蓝色针织线衫和一条亚麻色长裙，柔顺靓丽的长卷发披在肩上，脸上画着清雅的淡妆，走进来的时候孩子们发出“哇”地一声：“陈老师昨天漂亮，今天更漂亮。”
陈璐璐的脸有点红，轻轻咳嗽几下，想给孩子们上第一堂英语课。但是这些孩子明显更多了些热情，这边问个“陈老师和尹老师一样，也是从申城来的吗”，那边问个“申城的人是不是都好看又洋气”；陈璐璐看了一眼席朝暮，见他鼓励自己回答，于是给大家讲了一些关于大城市的公园，商场，图书馆和游乐园，最后带着孩子们唱了一首关于“abcd”的英文歌，走出教室的时候脸还是红扑扑的。
“我们去食堂吗，尹南姐？”
“去看看吧，这里的菜有点不一样，我昨天吃了豌豆苗。”
“豌豆苗？”
“还有红薯秧，很好吃的，你试试看。”
也许是经过了这样一堂课，陈璐璐头一回在学校食堂吃饭，并没有表现出惊诧或是别的情绪，而是和尹南一块儿把碗里的饭菜都吃完，二人一起并肩走回宿舍。
远远地可以看到她们宿舍门口停着一辆摩托车，陈璐璐一顿，伸手拉了拉尹南的小臂：“尹南姐，尹南姐。”
这十分雀跃的模样，尹南也以为是她男朋友来了：“快过去吧。”
陈璐璐一路小跑过去，在看到摩托车后面那个人的时候，笑容停在脸上，脚步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转头看向尹南，音色有些黯然：“尹老师，沈书记过来了。”
“两位老师好。”沈善文脱下摩托车的头盔，“我……向县里又申请了一间宿舍，原先地方太小，两个人生活也不方便。”
“这也太麻烦你了。”尹南走到陈璐璐边上来。
“不麻烦，应该的。”沈善文的目光依旧在陈璐璐身上，也许是被她今天的穿着打扮惊艳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鼻尖，说话有些不利索，“我过来帮璐璐搬东西。”
陈璐璐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随意“嗯”了一声，视线往来的那条路上一扫，还是转身走进宿舍收拾东西。她的宿舍在二楼，等东西收拾完了，沈善文拎着箱子一边上楼一边道：“今天研究所他们采买东西，我也借了辆摩托车过来，两位老师要不要去一趟城关镇采买点必需品？”
“也行，我缺的东西好多，尹南姐呢？”陈璐璐看上去整个人打蔫儿了似的，听到能买新东西，才稍微提起了些兴趣。
尹南原本想着下午写一份新的教案出来，听到“研究所”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心尖颤了一下似的。
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我也去买点东西吧。”她只轻点了一下头。
“太棒了！我们一起去。”陈璐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去宿舍换了条牛仔裤下来，攀着尹南的肩膀坐在摩托车后座，发动机瓮声启动，她也跟着哼起那首经常听的小调，“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可以把你比作夏天吗），你听过这首歌吗？我男朋友写的，他超厉害。”
“听过。”尹南答道。
“真的？我还以为他这歌不出名呢。”
“真的呀。”
雨过后的乡道有些泥泞，摩托车轮伴着发动机轰轰的响声拉出道道沟壑来，从里边儿的水洼映出洗碧的天和阴翠的田，寥廓的水田一层一层遍布山洼，零星几个戴草帽的农民伏着采撷土地的馈赠。
正午的日色晃人眼睛，这条道路宁静而漫长，走得久了，尹南一眨眼睛似乎都能看到跳跃的朦胧青痣。
好在城关镇离临崇只有不到二十里路，前一段尹南开得快，见到高低不平的楼房了车速就慢了下来。
身后陈璐璐在群里打开语音电话，点了免提，放大声音道：“嗯嗯，能听见，是邱智吗？我是陈璐璐。我和尹老师过来啦，你们这边工作感觉怎么样？”
“怎么说呢，城关镇其实该有的设施都有了，我感觉跟在申城上课没什么区别。”电话里邱智语气爽朗。
“跟我想的不大一样，”一个音色柔缓的女声，是许听茗，“孩子们好像根本没有我们想的那样渴望知识。”
“谁说的？我看他们很爱学习呢。”陈璐璐瘪瘪嘴，又压低声音添了一句，“怕不是某些人教不好吧。”
她这话带有明显指向性，那头许听茗没有去接这茬：“你们进城了吗？我们在凤阳路这边，实验小学门口，你们一来就可以看到我们。”
尹南开着摩托不好转头，陈璐璐把手机放到她脸边来，几人确定了位置，挂断语音。
城关镇确实要繁华许多，也许是这会儿农忙都回了乡下，街道上没什么人。凤阳路是城市主干道，尹南远远地就看到三个人站在他们任教的小学门口，邱智和另一名男老师柳泉青手里拎着几杯奶茶，许听茗见她们来了往边上走了几步，伸出手来打招呼。
尹南正想将摩托车骑过去，突然从旁边那条岔路上窜出另一辆摩托，车速极快，越过尹南和陈璐璐就往前面斜冲去，刹那间，尹南的耳畔传出一声惊呼：“许听茗！”
只听“哐当”一声，摩托车的尾气伴随着路人的抽气声打破原先的秩序与宁静，摩托车只留下个疾驰而去的背影。许听茗不知道被撞到了哪里，躺在地上挣扎几下缓不过来，小高跟有一只横在路边，白色衬衫直接被血浸红了拳头大小的一块儿。
“许老师。”两名男教师立刻过去查看她的伤势，陈璐璐也惊得用手捂住嘴。
尹南的视线望过去，之间许听茗一只手将自己的上半身支撑起来，另一只手朝她指了个方向。
“尹，尹南姐，我们快去看看她有没有事。”陈璐璐的尾音发颤儿。
“坐稳了。”
“啊？”
陈璐璐一恍惚没回过神，尹南已经加大油门，整辆车脱绳之箭似的猛然加速，周遭的景致融在耳旁飒飒的风里。陈璐璐还来不及出声，双手连忙扶住尹南的后侧肩膀，双瞳放大，似乎忘记了呼吸。
这里的马路修得窄，四轮车不好过，摩托车倒是能找到空档往里蹿。
尹南的车技不错，跟了一两分钟就瞧见那辆车飘忽的影子，无奈她不熟悉地形，前面摩托上坐着的男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加快车速，二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尹南……怎么办？”陈璐璐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模糊。
“能喊吗？喊大点儿声。”
陈璐璐愣了愣，随后立刻明白了尹南的意思，也没那么多废话了，干脆放开嗓子喊了一句“抓贼啦，帮帮忙啊，快拦住他”，引得周围的路人纷纷看过来。
前面的摩托车已经甩她们有一段距离了，尹南的油门也踩到了极限。
这里监控还没有完全普及，车后面没有牌照，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便是丢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眼见着前面的摩托车往左冲进了一条岔路。尹南暗骂了一句，却见那条岔路口一辆黑色越野车突然横过来，摩托车来不及反应，往另一个方向一剐蹭，撞在电线杆上熄火了。车上司机的脚也跟着一落地，正打算再次启动摩托的时候，越野车的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一只手拔下他的车钥匙，另一只手拎住他的后领口。
“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陈璐璐怔了一下。
尹南也开了过去，一把扯下摩托车司机的头盔，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眉头紧拧呵道：“你他-妈撞人了知道吗？”
司机两颊酡红，看到这么多人，双手合十放在脑袋上摆动几下，嘴里一直絮絮叨叨说着胡话，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酒根本没醒。
“拜你姑奶奶呢——”尹南一口气从嗓子里咽下，松开后槽牙，“派出所就在这隔壁。”
司机仍然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厉害的人，有什么什么样的后台之类。
脸皮是厚到家了。
他说的什么尹南一个字儿也没听，径直伸手把他的腰杆从领口处拎直，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语气依然生冷：“是个男人吧？”
司机目光躲闪地点头。
“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该拘留的拘留，该反省的反省，明白了吗？”
司机飘忽着眼神看她两眼，也不装了，蠕了蠕嘴唇像是想说话的样子。
“放。”尹南没好气。
“我的钥匙，在那个男人那里……”
尹南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首先见到的是黑色裤腿上一身洁白利落的白大褂。
精瘦的腰和笔挺的脊梁，下颌角分明，个子很高，她头仰的弧度逐渐增大，才看到凌厉的眉峰下一双疏离的眼。
她记忆中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把车钥匙抛回去，尹南的表情像水泥糊的似的先在脸上凝住，随后又一寸一寸地裂开。
救命。
……救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