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高墙深院、朱门绿瓦的宅子,门口二三柳树垂枝依依,墙内桃杏探出头来,花朵初绽,在这么个小小的县城里,已算是难得的气派富贵了。
刘二带周小渡寻到顾家门前不远,便眼巴巴地想离开。谁料,周小渡宛若未睹,转身就在顾家旁边的一个汤面档坐下了,扬扬下巴,示意刘二也坐下。
刘二讪讪问道:“您老,吃面哪?”
周小渡理所当然道:“一天没吃饭,当然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啊,爷今儿请客,你也来一份儿。”
周小渡扬声点了一份特辣排骨面,刘二手疼得厉害,没什么胃口,但也硬着头皮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素面。
“你先别急着走,待会儿天黑了,跟我一起进去料理此事。”周小渡吸溜了一口红油面条,用袖子擦了擦嘴。
“您老人家还有事要吩咐?”刘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他真的好疼,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当场去世。
周小渡耸了耸肩,摊手道:“没有啊,只是我怕你转头就去报官,特地拉你一起下水罢了。放心,我轻功不错,带你一个人翻墙,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二:“……”
饭饱胃暖,周小渡大方地结了账,两人在顾家围墙的墙根下蹲着看日落,静等天黑。
刘二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心下暗自嘀咕:原来,这武林高手也是要跟他们这些市井混混一样,猥猥琐琐地蹲在墙角蹲点喂蚊子,一点都不潇洒霸气。
很快,天已黑,路上的行人稀少起来。
那卖汤面的大叔收摊回家去了,街上更显冷清。周小渡注意到,卖面大叔临走前,把客人吃剩的骨头残渣倒到路边,立时就有三三两两的等候已久的流浪狗上前分食。
“汪汪!”
周小渡忽地张口学了两声狗叫,把一旁昏昏欲睡的刘二吓了一个哆嗦。
“汪汪!”在刘二异样的目光中,少年又叫了两声。
流浪狗们齐齐转过头,看傻子一样地看着这个人类。
周小渡朝它们招招手,大狗们自是警惕着没有理会,剩下那条灰扑扑的小狗则是单纯活泼些,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心没肺地踱步过去,找周小渡玩耍。
“傻狗,真好骗。”周小渡不嫌脏地摸了摸小灰狗的脑袋,“但还挺可爱。”
小灰狗被刘二身上的血腥气吸引了,以为有生肉一类的吃食,转而去围着刘二。
刘二见周小渡看着这边,不由万分担心起来,就怕这魔头又一个抽风,让自己把断手贡献出来投喂流浪动物。
好在周小渡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她随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烧饼来,丢到地上。
小灰狗自然不挑食,津津有味地埋头啃食起来,周小渡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本正经地和它对话,“小灰灰,等我回来,如果你还在这里,你就得跟我回家哦。”
不过看这势头,再有两口这饼就全数进了狗肚子里,哪会有流浪狗蠢得吃饱了还逗留在原地呢?
说罢,周小渡抬头看了看夜幕,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好时分,遂伸手扯过刘二的领子,脚下轻点,腾空而起。
少年身子轻若飞絮,灵巧如燕,单手提着一个大男人却格外轻松随意,就好似有一阵风殷勤地将他们托起,使二人轻而易举地,便翻过了这堵两人高的围墙。
小灰狗看着这两个没有翅膀的人类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目瞪口呆,与此同时,又一块烧饼从半空中被丢了下来,落在小灰狗的狗爪子前。
高墙的另一边,两人还未及落地,周小渡的脚尖便踩在枝头的一片叶子上,借着这片叶子的力,又是腾空而起,把刘二惊得几欲失声尖叫:我勒个去,这是仙法吧?!
夜暗,灯明,一个身着锦衣、腰束玉带的青年男子独自坐在房中。
顾璞正翻看着账簿,忽觉光源微动,以为是晚风惊动了烛火,本也没有在意,继续埋头翻看,却又蓦然从心底冒起一阵凉气儿来。
他面露紧张地缓缓抬头,只见,房间里一切如常。
顾璞长呼一口气,让身子松弛下来,口中低声自语:“亏心事又不是头回干,世上若真有鬼,早就上门了,还会等到此时?话说起来,刘二怎么还没消息……”
夜风从窗缝徐徐潜入,顾璞觉得还是有些发凉,怪不自在的,便想起身去把窗户关好,却又在这流动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一偏头,只见地板上映出两条人影,正立在他背后!
“什么……”顾璞猛地转过身,口中的叱喝刚冒了个头,就被周小渡一根食指点了哑穴。
顾璞瞪着来人,见是刘二和那个卖饼郎,不由得大骇,手指指向周小渡,用眼神示意刘二快把这人制住。
刘二只道这人真是昏了头,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情况,苦笑着向他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表示爱莫能助。
顾璞反应过来,明白这少年不好惹,当机立断要往房外跑。房外有不少好手护卫着,必能将这诡异少年给制伏。
周小渡黑色的瞳仁微动,没有表情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嘲讽意味来。她脚步轻挪,一抬手,就揪住这哑巴蠢货的后领,把他揪了回来。
顾璞霎时间毛骨悚然,发现无法逃脱,就像只入了开水锅的田鸡,扑腾着疯狂反抗。
周小渡压根不把他的乱拳放在眼里,单手就将他的拳招化解,而后,顺势将他周身穴道封住,只留一只右手能动。
她将顾璞安放回椅子上,就像往花瓶里插一束狗尾巴草一样简单,接着往他右手里塞了一只毛笔,轻声细语道:“你爷爷我呢,不想把事儿闹大,你就算真把满院护卫都喊来,于我而言,其实只是徒造杀孽而已。你若是乖乖的,表现好一点儿,我就大大方方让你死得舒坦些,知道吗?”
“咦?”周小渡塞完那支笔,忽然发觉顾璞的那只手有些眼熟,她翻看了两眼,从记忆里翻出关于这只手的印象。
“我见过你,昨天,在程秀才家。“
此话一说完,看到顾璞蓦然瞪大的双眼,周小渡便知与此事有关,于是回想起昨日的经过。
昨天下午,她照常外出卖烧饼,挑着担子走到程秀才家门口,见他家门板虚掩,便直接上前去,对里头喊道:“程秀才!你预定的烧饼我给你送来了!”
里头静了一瞬,随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虚掩着的门缝中,伸出了一只手来。
周小渡在一眼之间,便发现这只手的主人,不是程秀才。
那手掌较常人要格外细嫩,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男人,而其指腹也没有长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更加说明,他不是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穷酸书生。
她这人好奇心向来贫乏,也没有在意,更懒得多想,只当程秀才家里来了客人,直接便将烧饼递给那只手了。
就在周小渡回身收拾担子、盖上防尘布的功夫,那只手又伸了出来。这回,是递给周小渡几枚铜板。
周小渡愣了愣,推拒道:“不用了,前些天程秀才已经给过了。”
那只手僵了僵,尴尬地缩了回去。
周小渡把扁担挑上,跟这只手的主人道了别,便离开了。虽然她不曾回头看,但她能感觉得到,背后的那条门缝里,有一只眼睛,在盯着她的后背,意味深长。
当天晚上,周小渡便在睡梦中遭遇了刘二的刺杀。
而那只手的主人,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语的神秘客人,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买凶杀人的顾璞。
想明白这件事,周小渡急声道:“你先别给我反应,让我自己猜一猜……”
一旁的刘二知晓,这魔头又该折磨人了,便自寻了只椅子坐下,安安分分地当他的背景板。毕竟,他现下的作用只有一个——当绳子上的另一只蚂蚱。
“当天我与你的接触,连交谈都算不上,只不过见过你一只手,你就买凶要杀我,说明,你不想让人知道,我昨天在程秀才家见过你。”周小渡推测道,“这也就说明,你不该出现在程秀才家。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我合理推测——你俩有一腿!因为害怕奸情暴露受人非议,所以要杀我灭口!”
不明实情的刘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爷爷英明!”随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起顾璞来,“顾大的乳母就是那程秀才的老娘,顾大和那程秀才也算是发小,长年一起行动,从前,大家都只当是他们哥俩关系好,没想到……”
顾璞悲愤交加,颤抖的手执笔写下六个大字:我不是!我没有!
周小渡瞥了一眼纸面,这才慢悠悠地续道:“但是,如果只是单纯灭口,没必要在我家留下一包砒霜,你说对吧刘二?”
刘二:“呃,啊,对对对!”
周小渡这才发现,干活儿时旁边有个捧哏的,原来是这么舒心的一件事。“还有,那日程秀才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和发出动静,这说明他当时不在家,又或者,他在家,但根本不能露面和出声。所以,这不单单是灭口,还是嫁祸……”
“你,杀了你的好兄弟程秀才。有可能是用砒霜杀死的,你给刘二的那包砒霜,便是用来嫁祸我的道具。”周小渡下了结论。
这回顾璞没有反驳。
刘二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还是积极地做出反应,拍着大腿感叹道:“原是情杀后要杀人灭口、移祸江东,届时死无对证,他就能清清白白、置身事外!好妙……啊不,好毒的计策!爷爷您可真是断案如神啊!”
顾璞恨不得站起来掐死刘二这货,纸上顿时又是三个字:非!情!杀!
力透纸背。
周小渡看着那斗大的“我不是!我没有!非情杀!”,贴心地给他换了张白纸,“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杀害程秀才?说实话,这一点对我本人来说并不重要,毕竟程秀才与我非亲非故,他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但是呢,孙子诶……”
她拍了拍顾璞的肩膀,“我还没有想好要让你怎么死,所以呀,我得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如果你回答得好,我就赐你一个干净利落,回答得不好,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万分痛苦中挣扎死去,并且,没有人能看出来你死前经历了什么,他们只会觉得,你是在睡梦中不幸猝死的。啧啧,你说说,哪个更划算?“
顾璞在纸上写道:悔,饶,财。
周小渡直接给他来了一掌,拍得顾璞整个脑瓜子都嗡嗡的,“爷爷不稀罕你的臭钱!杀人者,人恒杀之,你懂不懂?你写不写?不写我就放虫子了!让它们顺着你的眼睛爬进去,吃光你的脑花子,再爬到你的肚子里,心肝脾肺都给咬得稀巴烂,届时你连呻吟、挣扎都做不到,就被我定在这紫檀太师椅上,像一根木桩子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内里就像火锅一样,又热闹,又混乱,在毒虫的狂欢中一步步走向黄泉路……你想试试吗?”
顾璞眼中落下两行浊泪,身子虽被定住了,但还是能看到频率不低的颤抖。
他迟疑着,还想写些什么来乞求宽恕,却见周小渡一抬手,手指上不知何时,趴了两只鲜红如丹砂的小虫,各有一对钳子般的利角,红艳艳的,看着便毒性十足。
顾璞顿时大骇,顾不得许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述起来,直言那程秀才与他一同长大,确实是单纯的兄弟情谊,这一点并不假。
顾璞非常信任这个兄弟,一直资助他读书生活,后来还帮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但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程秀才只是他乳母的儿子,这一切自然都不是白给的,程秀才受了他的恩惠,须得帮他做事。
顾璞表面上,只是普通的商贾,背地里却一直和江湖帮派有往来。那个帮派叫白虎帮,在南石县及附近几座县城都颇有名声,但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帮中多的是流氓匪徒,不乏杀人越货的勾当,可谓是臭名昭著。
这些年,他与这白虎帮互有往来,一方出力一方出钱,各自都捞了不少油水。这些来路不正的黑心钱,后续会被投入到酒楼、当铺等正经生意里去,其中见不得人的账目,便由程秀才经手。
谁知那程秀才屡屡落第,万般不如意,便将主意打到了这些黑钱上,做假账,暗中偷吃了许多,想等时机成熟,便举家携款远走,不料被顾璞发现端倪。
昨日,他偷偷潜入程秀才家中翻找证据,却被回家的程秀才撞破。
这对好兄弟当场撕破脸皮,争执之中,顾璞失手将其推倒在地。程秀才腰上有病,这一推,就躺在地上呻吟着,起不来了。
顾璞知道他腰上有疾,起初自是惶恐,但转念思及程秀才扬言要鱼死网破,将自己的恶行公之于众,便取来一件外套,狠心将程秀才活活闷死了。
他想,自己只需跟官府疏通一下关系,让他们不要细查,直接对外称,程秀才是自己不慎摔死的,然后自己再给程家人一点钱抚慰打发就成了。
不料,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程秀才!你预定的烧饼我给你送来了!”
因为程秀才进门后就发现屋内有人,所以他当时,根本没来得及关门!
顾璞生怕那卖饼郎闯进屋内,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接。他不敢露脸出声,谨慎应对,却在付钱这一节上漏了马脚——
“不用了,前些天程秀才已经给过了。”
顾璞越想越后怕,生怕这卖饼郎发现自己不是程秀才,在得知程秀才死讯后,会将当时遇见了第三个人这件事传扬出去。程家人若知其中有疑点,可就不好糊弄了。
于是他计上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在屋子里找了毒老鼠用的砒霜,撒在送来的烧饼上,塞进尸首手中。
随后,顾璞带着账簿等重要记录,从程家翻墙离开,找了白虎帮的刘二,让他帮自己杀了卖饼郎,并且在卖饼郎家中留下那包砒霜。
他打的如意算盘甚好,就衙门那群酒囊饭袋,看到毒烧饼,必定找上卖饼郎,然后,他们会在卖饼郎家发现那害死人的砒霜,还有“畏罪自尽”的卖饼郎的尸体,自然将杀手定为卖毒饼的卖饼郎。
届时就算程家人觉得不对劲,力求仵作检查死因,他也可以花钱疏通,反正有了替罪羊可以结案交差,他们肯定不介意收下自己的财物。
只是顾璞没想到,这个卖饼的少年,竟是一身的好功夫,隔天就杀上了门,也不与他讲道理,睚眦必报,说要他死就要他死,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简直冷漠得令人胆寒。
周小渡拿过纸张,看了看顾璞写的前因后果,评价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聊得紧。”
她从顾璞手中夺过笔去,将顾璞用毒烧饼伪装现场后的那一节涂掉,然后再增添头尾,便修改成了一封陈罪书。
而后,周小渡把纸张留在案上,对顾璞夸奖道:“表现得不错,你可以上路了。下辈子,记得做个好人。”
周小渡在他万分惊惧的目光中,顺手从珠帘中扯下一条精美的珠串,上抛出一条优雅的弧线,绕过横梁,缠了个结,再提着顾璞的两肩往上一送——
周小渡看着顾璞在半空中挣扎的那只右手,满意道:“很好,非常流畅的‘畏罪自尽’,你说对吧刘二?”
刘二正好奇地读那封“陈罪书”,只见周小渡增添的那部分与其他部分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顾璞写的、哪些是周小渡增添的,只能从语境推测,那些“我做了坏事,我不安又害怕,我想死,你们别管我,我的遗产要捐给乡里弥补罪过”之类的语句,大抵就是周小渡添的,而他自己被顾璞雇佣杀人那一截,似乎被涂掉了,刘二这才安心了一些。
听到周小渡问自己,他忙回答:“对对对,非常流畅,非常优雅,优雅至极!”竖起左手的大拇指。
周小渡笑了笑,“你算是从犯,他的死,你也有一份哦。”
刘二不敢反驳,点头哈腰,“是是是,您说得对。”
周小渡与来时一般踩着夜色,拎着刘二从顾家离开。她如夜风梦游人间,悠悠然不留痕迹。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护卫发现有人潜入。
甫一落地,周小渡便给了刘二屁股一脚,“滚吧。遇上我心情好,装一回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可真是三生有幸。”
刘二口中念着一些恭维的话,屁滚尿流地溜了。
周小渡本该直接打道回府,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多走了两步,绕回先前那个墙根处。
见到那里空空如也、夜风萧索,周小渡也不奇怪,只觉本该如此。
她靠在墙上,抬头望着沉沉夜色,晃了晃脑袋,咕哝道:“好累,该回家休息了。”虽然她今天才睡了一整天,直睡到日落西山方起身。
她迈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南石县入了夜后,便如陷入了沉睡般,街上的行人往往少得可怜,周小渡便是其中之一。她两手背在腰后,走得晃晃悠悠,好似一个吊儿郎当、玩乐归来的醉鬼。
“啪嗒——”有一滴冰凉打在了鼻尖,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