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幼年习剑, 迄今将近三十年。
倘若以剑客的成就来说,叶孤城绝对不能算是年长,起码和他击败的那位太平剑客相比, 他就得算是年轻的。
但和今年不过二十四岁的西门吹雪, 二十出头的宫九相比,陆小凤的这句“他不够年轻”又完全没有错。
毕竟他已经三十有余,可以奔四去了。
可他直觉, 陆小凤说的这个不年轻的评价,好像不是在说这个。
他跟陆小凤不熟, 又不可能冲上去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更让他需要操心的是,在他看来跟个拖油瓶没什么区别的平南王世子, 在他上台去回话的那么短短时间内,居然就把自己给灌醉了。
虽然醉得更厉害的看起来还是他边上那个家伙。
这个满身挂着让人牙酸的贵重饰品,就连剑上都镶嵌了一堆宝石, 看上去像极了个暴发户的剑客,和平南王世子易容成的侍卫勾肩搭背的, 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跟个陌生的侍卫一道喝醉了酒是什么奇怪的行为。
现在更是已经完全醉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全靠着这个因为习武还算身强体壮的世子爷扛着他,才没有彻底软倒在地。
叶孤城皱紧了眉头。
这开设在此地的临时酒馆, 充其量也不过是让这些看客助助兴,又或者是让上台的剑客小酌一口, 壮胆也好,助威也罢, 谁会喝醉成这个样子?
也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厮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直接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冲向的正是那个富贵剑客。
“我的天少爷你怎么又喝醉成这个样子了!”
如果陆小凤没走得这么快的话, 一定会认出,那分明就是昨日给他送过霍凌霄的信件的人。
可昨日那不过是短短一会儿的事情,也没人会在意送信这点小事,叶孤城同样不会知道这一点。
他注意到的只是这个冲过来的小厮,身上挂着的腰坠和他家少爷的是同样的款式。
在看到了人后,这小厮松了一口气后,就熟门熟路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条汗巾,将他家少爷脑门上的汗给擦拭了个干净,又熟练地将人接了过去。
反倒是平南王世子还像是没有喝够一般,完全没有跟人分开的意思,又把人拉了拉,看得叶孤城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带他回去。”叶孤城寻思了一下下午的赛程,还有足够的时间往京城里跑个来回,便决定还是亲自护送世子回去。
虽说都知道这只是个护卫而已,但他既然担负起来了这个责任,就不能让人在他的手里出问题。
入了京城,平南王世子的酒力还未彻底消退,卸掉了脸上的易容后更能清晰地看到酒劲上头的醺然之色。
叶孤城干脆把其他侍卫都留在了这里,自己只身返回了西山。
让他并未想到的是,他刚抵达便看到了那位负责联络的王安总管。
“叶城主,皇上有请。”
王安抹了把头上的汗,觉得朱棠这不知道为什么对叶孤城来了兴趣,实在是让他压力很大。
就算他并不是看穿了他们的计划,但也够让王安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名字,满脑子都是不安的想法了。
他也没敢问为何叶孤城一个人来的此地,世子爷又去了哪里,此地人多嘴杂的,他但凡这么一问,无疑就是暴露了他和叶孤城之前见过的事实。
叶孤城比之王安就要镇定太多了。
只是在看到朱棠那张与平南王世子相差无几的面容的时候,他还是难免心中有几分微妙。
这两堂兄弟一个就会给他惹麻烦,说是跟着他学剑术,实际上拿出去就是丢他的脸。
另一个不知道为何对他颇感兴趣,现在饶有兴致地让他帮忙讲解这底下的剑客交手。
不过这个当皇帝也当兄长的,在那位关键时候也能醉倒的对比下,实在是横看竖看都要更像是个明君得多。
叶孤城更不会忘记昨日金虹剑被朱棠带上高台之时,万剑齐鸣的那一幕。
平南王世子……还真就只是长了张合适的脸而已。
“叶城主似乎心有牵挂。”小皇帝状似无意地说了句。
叶孤城本想否认,便看到对方那双瞳色极淡的眼睛看了过来,里面通透洞察之色让人完全不敢生出任何欺瞒的心思,偏偏又并无威逼的意思。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又听到对方问道:“我听闻修剑道之人讲求一个克己修身,精诚于剑,所以了无牵挂最好。我此前有位剑道师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教我剑术,只教我修天子剑剑心。”
王安此刻离得远,只能听到小皇帝在跟白云城主对话,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霍凌霄也没有让他听到的意思。
她用上了一种特殊的传音方式。
在叶孤城心中本就心绪不宁的情况下,并没有发觉其中的异常。
她继续说道,丝毫也没觉得自己说给朱棠听的话,用这种方式重新表达出来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叶城主作为白云城城主,城中仰赖城主生存的百姓以千计,城主也能算是心无牵挂吗?”
当然不是。
叶孤城心中复杂,脸色却没有惊动之色,“陛下这话所说不对,剑道一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情道走到极致是否能够突破,尚且未有定论,且看西门庄主将来如何便是。叶某诚于剑,诚于人与否自有评判,这也未尝不是另一条路。”
“那么叶城主觉得,朕适合习剑否?”霍凌霄继续问道。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他”身上那种让人觉得深沉的气势又在一刹间消失无踪了,甚至带着点年岁不大之人所表现出的孩子气。
叶孤城原本还觉得天子在以剑心之诚和白云城的牵绊试探他,现在又觉得对方以天子之尊,却要一场场的比斗看过去,直到为金虹剑挑选出一个合适的主人,或许真不过是对方对剑有所好的赤子之心而已。
他垂眸回道,“陛下既然已修天子剑道,心剑至纯即可,平天下济万民自然比寻常剑客的匹夫之怒来得有价值。”
“但若陛下当真觉得修剑修心,有强身健体之功效,也不妨一练。”
像是生怕对方问出一句既然如此,叶城主可愿指点,担任剑道之师的身份,叶孤城又补上了一句,“叶孤城不擅教习,更不能称得上剑心通明,若陛下有习练剑术的意图,不如寻个基础招式教起的师父就好。”
“你这话说的……”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顿了顿,像是想指责他这话说出来颇有推卸责任的意思。
可在比剑台上最近的一方擂台上传来一声双剑相交,结束比斗的声响中,叶孤城又听到对方说的是,“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不过要朕说,白云城主若是想不通剑道能否走通,不如……”
她这后半句的声音太轻了,轻到以叶孤城的耳力居然都没听清她在说的是什么。
但他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资格让对方再重复一遍要说的话的。
“叶城主,轮到你了。”霍凌霄在座椅上往后靠去,漫不经心地伸手指了指台下,也打断了叶孤城揣度的思绪。
刚才分出了胜负的擂台下一场确实是叶孤城今日的第二场。
有上午司马紫衣让他用出了天外飞仙的剑招在先,这位下午被抽中的倒霉蛋压根就没有往叶孤城的手上撞的意思,不过是上台来走了个流程就下去了,让叶孤城有种剑势无处发作的郁闷。
更郁闷的大约是他必须怀着那点疑问了。
因为台上的小皇帝并没有让他再上去的意思,他自然不可能凑上去。
逆着日光,他也看不清高台上那明黄朝服的帝王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他只是忽然觉得,他很可能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打从他离开白云城前往京城的决断做出的那一刻,他身后就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供给他选择了,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而今日的比试一结束,他回到京中的落脚之处就对上了酒醒之后一副问罪之态的平南王世子。
同样的脸,却实打实是个草包,还是个胡搅蛮缠的草包。
叶孤城眼神一冷,在心中腹诽。
他本就不怎么听从平南王世子的指派,现在更是不打算被他拦住,可惜有些人总能仗着自己的身份给他找麻烦。
“叶城主躲那么快做什么,今日得了天子的青睐,明日便当上天子的剑术老师,不同我们一路了?本世子告诉你,你休想!”
平南王世子的酒醒了,人却还是有够混不吝的。
看叶孤城缄默不语,他更是仿佛占了理一般提高了音量,“本世子是错过了后半场,但王安那个奴才已经让人将情况汇报过来了,你与天子密谈了什么最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否则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生出了异心。”
“这与你无关。”叶孤城一边说一边就要绕过平南王世子去。
“怎么没关系!”平南王世子手中握着一张纸条振振有词,“我已经问过父王了,他让人找来的能暂时顶替你身份的剑客最多应付得了明日的比斗不会露出破绽,所以我们明日就动手!”
“叶孤城,你若做不了这件事,最好今日就给本世子一个交代。”
叶孤城顿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他今日用出了天外飞仙这样无尘无垢剑招的手,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从平南王世子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
他心中暗忖自己是不是演技有点好过头了,说话也扎心过了头,要气的叶孤城拔剑把他给砍了。
可想想这是叶孤城,不至于这么鲁莽,他又安心了。
他清楚分明地听到叶孤城沉声回道:“那就明日动手。”
“好,我就知道叶城主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平南王世子拊掌笑道。“就请叶城主明日好好配合我们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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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让我说服西门吹雪明日配合你行动?”
在京城的另一头,陆小凤原本是上门来兴师问罪泼翻醋坛,问问她为何要对叶孤城另眼相看的,却还没等他将话问出口,就已经被霍凌霄抢先一步说出的话,给抢走了主动权。
陆小凤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完蛋了,不然为什么在回京城的路上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务求在她面前有点底气,真到了她的面前又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霍大小姐靠着房中的软塌,陆小凤便干脆在她面前盘膝而坐,正好能与她的脸相对。
但他发觉,这或许并不是个合适的谈话姿势。
在这个距离下,她一伸手就正好搭在了他的侧脸,迫使他完全将脸朝向了她。
这样的视线交触中,明明并无暧昧的眼波流淌,陆小凤就是有种昨日重现的感觉。
拿捏得不能说死死的,只能说反正他是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思。
他轻咳了声给自己找了点底气,“你也是知道的,西门吹雪这个人没什么缺的,要打动他也不容易。上一次我让他帮忙打个掩护,干脆把胡子给剃了,现在也没长回来。这一次我可没有另外两条眉毛给他剃。”
“没有胡子的陆小凤还能看,没有眉毛的陆小凤总不能效仿百年前的画眉鸟,来上一出无眉画眉对不对?带出去还影响别人对你品位的评判呢。”
陆小凤这理由说出来,便看到霍凌霄露出了个笑容,似乎真对这个建议有几分意动。
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那只搭在他脸上的手还偏偏在这个时候捏了捏他有几分肉感的脸。
“行了,没有让你牺牲另外两条眉毛的意思,你就跟他说,我给他一次以剑道挑战我的机会,能不能抓住这个更进一步的突破契机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我也不要他做什么难办的事情。”
“那万一抓住的不只是挑战的机会我岂不就血亏了……”陆小凤小声嘀咕道。
但他这话跟正常声调说出来,对霍凌霄也没什么区别。
“你是哪个品种的凤凰呐?从醋缸里捞出来的?”她指尖的力道松了松,却并没有收回手,而是顺着他的侧脸往下,落在了他的颈侧。
颈部的血管脉搏跳动和心脏的并无区别,被她这略带挑逗意味的动作干扰,陆小凤心跳的加速根本逃不过她的观察。
屋内的烛光又将他脸上的薄红和微汗映照得格外分明,让他一点将自己的心思藏匿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很想说,他会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一来他毕竟有些前科,虽说现在算是改邪归正收心专一了,但谁知道会不会被翻旧账。
二来,霍大小姐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完全掌控住他情绪起伏,却还有种让人觉得若即若离的意思,陆小凤也实在没有把握昨夜的亲密对他来说是不是个里程碑式的胜利。
但这话他又不能直接跟霍凌霄这么说,总觉得说出来可能是要挨打的,尤其是前半句。
“适当的吃醋有利于感情的增进。”陆小凤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霍凌霄可没错过他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知道他没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不过这也不太要紧,她有别的事要跟陆小凤说。
“那你记得别酸过了。”她莞尔一笑,脸上闪过了一丝恶趣味,“陆小凤,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说给你听,你想先听哪一个?”
她指腹之下能感觉到的起伏,分明漏跳了一拍。
“先说坏消息吧。”陆小凤苦笑,他猜都猜的到是什么类型的事情。
“坏消息就是,古松居士和木道人的幽灵山庄逃出来了个半死不活的人,这个人断了腿靠着双手爬出了深山,被采药人捡到送到了目的地,这个人的名字叫顾飞云。”
也正是陆小凤在古松居士的黄山小居看到的回风舞柳剑最后的传人。
“顾飞云选择去找武当掌门石雁,在说完了他知道的事情后就丧命了,而石雁掌门得到的消息是,你那位好朋友木道人打算执行一个名为天雷计划的行动,一举击杀江湖上的不少名宿豪侠,达成他的目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个坏消息?”
说到天雷计划,霍凌霄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嫌弃之色。
她在上个世界的天雷计划是去炸人家辽国的老巢,将宋境内的高手组织动员起来为国效力,到了木道人,或者说幽灵山庄的老刀把子手里,就变成了这个玩意,怎么想怎么觉得晦气。
陆小凤沉默了,这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他大概最近可以一口气送走他的两个朋友。
“那好消息呢?”他缓过了劲后问道。
“好消息就是,多亏你上次的一句话提醒我,此番论剑之会,效仿身着白衣的人确实不在少数。所以,我还能算得上是发了一笔横财。”
她的脸凑近了几分,近到这个距离下的低声交谈,像是平添了一种情人私语的意味。
“小凤凰,你是想要我分你几成利呢,还是——”
“你想要什么别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