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是不可以乱说的。”
陆小凤试图开口辩驳, 却发觉霍凌霄面色并无调侃寻衅的意味。
她显然在说的是一句实话。
他此前能在见到司空摘星的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得考虑他的安危,如今也自然能在她话出口的一瞬间反应过来, 她所说的这个朋友是谁。
不会是阎铁珊。
他若有问题,以霍凌霄对霍天青的关注, 不会放任他继续为了证明自己, 留在珠光宝气阁里当这个大总管。
也不会是司空摘星。
道理是一样的, 她与司空摘星之间的合作,虽然没有清楚明白地让陆小凤知道,但他猜得到恐怕已有不短的时间了。
既然如此便不可能上她的名单。
霍凌霄说的是忽然, 只有可能是才见到的人。
而符合条件的, 在如今的珠光宝气阁里只有一位。
那就是金九龄。
“他是六扇门的第一名捕, 绝不会做什么有违法纪的事情。”陆小凤回道。
“看来陆公子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霍凌霄展颜一笑。
陆小凤无端觉得这个笑容要比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危险得多, 即便她在问出这话的时候将手中的花枝抵在了他的胸口,也不能改变这种观感。
她执着花也像是执着剑。
一把残酷而美丽的剑。
“剑”的末端正是他的胸口。
“不过很可惜, 我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但是我与你说什么你未必相信, 毕竟这次不像是霍休一样有人质有证据。”
“所以你不妨去问问司空摘星, 就说是我让你去问的,让他把这趟南行的见闻跟你说个清楚。”
陆小凤刚想追问, 面前的白衣美人已经以异常飘忽的轻功从花架上凌空而起,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唯二留给他的是空气里还有些未曾散尽的酒气,以及霍凌霄方才还用来指向他的那杆花枝。
她将这枝花抛给了他。
这藤蔓花枝和他上花架之前折下的那支一道,现在交错着躺在他的胸前。
陆小凤没立即行动, 而是依然仰躺在那里, 伸手遮住了眼睛, 挡住了头顶肆意流淌的月光。
在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 明明还隔着衣衫, 本应该显得有些轻的两束花枝,便愈发彰显着存在感。
而同样在隔绝了视线感知的时候变得分明的,是他一下下加快的心跳。
在那剑客美人以花枝为剑指向他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已经有了加速的征兆,现在则是处在了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的状态。
这可不是个好迹象。
“陆小凤啊陆小凤,你得冷静一点。”
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了句,这才翻身坐了起来,从花架上翻了下去。
为了分散注意力,免得自己再在这漫漫长夜想些乱七八糟的,陆小凤毫不犹豫地把还有些酒醉的司空摘星给拽了起来,一把就把房里浸了冷水的帕子拍在了他的脸上,来问关于金九龄的事情。
司空摘星酒醒了,也在意识到陆小凤做了什么破事的时候,恨不得当场就跟他绝交半天。
半天之后情况另说。
听完陆小凤的来意后,他狐疑地皱了皱眉头,“你不是在诓我,从我这里套取消息?”
“我要是真想诓你,我就不应该让你醒酒,应该趁着你喝醉了脑子不清楚,来个酒后吐真言。”
陆小凤的回答让司空摘星觉得是有这么点说服力。
何况若真是来诈他的,陆小凤也没法这么笃定地说出,是往南边去的。
“我按照她的吩咐去了平南王府,”司空摘星从陆小凤手里把那块帕子给扯了过去,干脆又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更清醒了点,顺便在心里吐槽了句自己交友不慎。
“去平南王府偷人。”
陆小凤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偷人?”
“不是你这个人淫者见淫想的那种偷人,是让我把平南王世子从王府里偷出来。”司空摘星一瞥陆小凤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要偷平南王世子,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霍老板是京城里的贵人,她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该过问的。我只知道我是收钱办事,原本这笔交易,有二十万两的赏金。”
司空摘星一脸的郁闷,陆小凤之前就已经从他和霍凌霄的交谈中听出来过,他说这笔生意他做不成,显然二十万两和他已经擦肩而过了。
“以你的本事不应该……”
“换成你也偷不走这位平南王世子。”司空摘星打断了陆小凤的话,“因为这个平南王世子有一个了不得的剑术师父,他叫叶孤城。”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白云城城主叶孤城的剑术闻名天下,与西门吹雪,独孤一鹤等人齐名。
以司空摘星的本事,若是让他去偷平南王世子手里的东西,或许还有些希望,但要把这个人从叶孤城的眼皮子底下偷出来,就完全是个登天难事了。
“叶孤城会给人当剑术师父还挺奇怪的。”陆小凤觉得其中有些微妙,但现在这并非是重点。
“人没偷成,我也不是全无收获的。”司空摘星继续说道,“我在平南王府中见到了一件趣事,王府那个总管江重威在江湖上有点地位,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在招待他的朋友。”
“我原本想着他既然是会客待友,自然会拿出王府珍藏的美酒,听闻他除了执掌王府宝库的钥匙,还有酒库的钥匙。那趁着他拿了酒,我去偷一瓶出来,到时候让你陆小鸡看得到喝不着,岂不是也不虚此行?”
陆小凤有点无语,司空摘星果然不愧是司空摘星。
“可惜我酒也没偷到。”
“因为江重威喝醉的时候,他的那位客人还清醒得要命,更是从他身上偷走了王府宝库的钥匙。”
“更有意思的是,他没有当即就用这把钥匙进入宝库偷窃,而是从王府的边门将钥匙送了出去,交给了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让这个人将钥匙复刻了一份后重新给了他。”
“江重威的好友不是别人。”
陆小凤闻言神情一沉。
“正是金九龄。”
司空摘星伸手在陆小凤的眼前晃了晃,生怕他被这个重磅消息给打击到了没听清他后面的话,这才接着说道,“我说陆小鸡,你也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在你面前说谎糊弄不过去,所以我这个消息没半句假话。”
陆小凤:“我知道……”
“还有你也别怪我到了珠光宝气阁才说起这件事情。”
“我司空摘星再怎么称呼是偷王之王,那也是个贼头,遇到金九龄这种当捕快的,我当然避之不及,就算他也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想见他。”
陆小凤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金九龄为何要拓印平南王府总管的钥匙,总之以他这个六扇门名捕的身份去做这件事情都是有违常理的。
霍凌霄说是“可能”,但陆小凤觉得事情恐怕还是要往坏的方向去想。
陆小凤:“你之前确实没跟他碰过面。”
“所以我也没想到,江重威口中的金兄,会是金九龄,还正好跟我一样都是从南边过来,在山西境内遇上了。”司空摘星说完便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陆小鸡你自己斟酌着看。”
一边是对那位神秘的剑客美人难以辨明的态度,一边是金九龄很有可能也和霍休一样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陆小凤很干脆地失眠了。
他在珠光宝气阁的花园里发了大半个晚上的呆,直到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他才一个激灵地清醒了过来。
然而一转头就看到了让他失眠的其中一个罪魁祸首。
金九龄十三岁进入六扇门,在其中当差办事了整整三十年,今年四十三岁。
但他这个人懂享受也懂保养,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顶多就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他今日又换了一身名贵的衣服,同样是京城里的时兴款式,更显得他不是一般的意气风发,风流俊俏。
“阎大老板的花园有这么好看,能让陆小凤都看呆到发愣?”金九龄虽然察觉到了陆小凤神色有异,却没想到这个异常的反应其实和他有关,“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你陆小凤会做出的事情。”
“陆小凤毕竟还是个人,总会有想不通的事情的。”他摊了摊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想这么一夜我也想通了。”
金九龄从江重威这里拿到了平南王府宝库的钥匙是不假,但他现在毕竟还什么都没做,陆小凤也没有这个立场质问他,更不能在还不明了他目的的情况下打草惊蛇。
何况他也确实想通了一点事情。
霍休有事瞒着他,是个重案,金九龄也有事瞒着他,同样不是什么小事。
但他陆小凤生性旷达,行事洒脱,总算还记得与这群朋友相知相交的时候所享受的乐趣,更知道他还有几个绝不会有一天落到霍凌霄剑下的朋友,比如说朱停,比如说花满楼。
所以说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沉湎在这种郁闷的情绪里!
这么一想开,他也没有了昨夜一度觉得会在面对金九龄的时候的不适应,只是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收手间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可惜我没在昨夜见到你,不然还能看看想不通事情的陆小凤是个什么模样。”金九龄回答道。
“行了,我怎么会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陆小凤扬起了一个轻快的微笑,“我呢,现在要回到阎老板给我准备的客房里,好好睡上一觉。咱们晚饭的时候再见。”
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又被金九龄给拦住了。
“金大捕头,你是美酒入肚,倒头睡了一晚上的好觉,我可没你这么好的精神头。”
金九龄自然看出陆小凤的发呆不是假的,想通也不是假的,现在的困意涌上头,打算去睡个好觉也不是假的,但他还是一把将陆小凤捞到了一边,神神秘秘地问道,“你先别急着去睡,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你说。”
陆小凤注意了一番金九龄,在他的眼神看到了昨日在珠光宝气阁门前,他看向霍凌霄的那种目光,果然不出意外地从他嘴里听到了她的名字。
“那位霍姑娘是跟你和司空摘星一道来的,你这个情场高手要摸清一个姑娘的喜好应该不难。”
金九龄话一出口就险些挨了陆小凤一手肘,看他意在将他击退摆脱他继续往客房的方向走,连忙继续将人拦截了下来。“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这还用听吗?”陆小凤反问道,“你就说认识你金九龄的人谁不知道,不是第一流的酒你不喝,比我陆小凤还挑剔,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你也看不上眼,当然你这身份和脸也确实有这么个资格。”
问题是金九龄这次挑错了对象。
陆小凤现在一看到金九龄就开始脑补这样的画面——金九龄取代了霍休的位置,霍凌霄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转头问陆小凤一句该不该杀,金九龄的脖子上立马跟着挨一剑。
偏偏这个极有可能发生的场面的被杀者,居然还在想着要怎么把那个执剑的审判者给泡到手。
陆小凤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觉得金九龄在找死。
按理来说他是应该提醒自己的朋友的,但昨夜才从司空摘星这里听到了内幕,陆小凤又实在没这个心力。
不过他可能还是提醒霍凌霄跟金九龄保持点距离为好,不然她可能会头疼这家伙的纠缠。
“霍姑娘大约不是寻常东西能打动的人,你问我也没辙。”陆小凤摇头苦笑,“说起来她起得好像还挺早的。”
“确实,我刚才看到她一个人去审上官飞燕去了。”金九龄回答道。
出于直觉,陆小凤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但霍凌霄还真是去审上官飞燕去的。
霍休这人的消息确实灵通,她人刚到山西,找上了霍天青,霍休便发觉到不对劲,急忙让上官飞燕撤了回去。
只可惜霍凌霄这人实在不怎么爱走寻常路,一边对着青衣楼悍然出手,一边还不忘发动官府势力逮上官飞燕。
金九龄和平南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其实霍凌霄之前也不大清楚,但她清楚一点,六扇门“三百年来第一高手”以及第一捕快的名头不是这么好认领的,若是连个上官飞燕都逮不回来,金九龄也差不多可以退位让贤了。
也省的她东奔西跑的,这多麻烦。
上官飞燕被暂时关押在了珠光宝气阁的地牢里。
她骄傲于自己的美貌,更骄傲于自己打小便聪慧的头脑,也正因为如此,她嫉妒自己的堂姐可以是金鹏王朝的公主,而她只是个已经名存实亡的托孤大臣的孙女而已。
但此番出师不利无疑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的“事业”进展得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顺利,她所引以为傲的美貌也同样没有那么无往不利。
她咬着牙想着自己被那个捕头逮捕的时候,那家伙说什么只有二流的头脑和美人才会制造这样漏洞百出的案件。
这个评价让她大受打击。
陆小凤没睡好,上官飞燕也同样没睡好。
而在这忿忿不平中,她忽然看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有人来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霍凌霄站在地牢之外。
站在那里的白衣剑客红颜白发,姿容绝代,分明就是霍天青提到过的小姑姑!
上官飞燕在陡然意识到这是谁的时候,不觉瞳孔一缩。
同时缩了缩的是她的脚。
霍凌霄看得很清楚,她在发觉有人出现的时候,将自己的一双红色绣鞋藏进了裙摆之中,可惜她的动作不够快,这双红鞋子还是落入了霍凌霄的眼中。
“你来做什么?”上官飞燕没什么底气地问道。
地牢光线晦暗,但那张玉骨天姿,神光临照的面容依然给人以一种极强的震慑力。
更不用说上官飞燕虽未见过她,却在被金九龄逮捕之前听说了青衣楼的惨剧,原本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柳余恨、独孤方等人也相继死在了她的剑下,这让她如何能不在见到对方的时候本能地发怵。
“你不必这么慌张。”霍凌霄一边打开了牢门一边说道,在她走进去的时候,上官飞燕察觉到她并不只是带着剑,手上还拿着一叠白纸以及一支炭笔。
“算起来,我其实还应该感谢你。”
上官飞燕的唇角一动。
她觉得霍凌霄是专程来嘲讽她的。
感谢她什么?感谢她让她顺便连根挖起了青衣楼,还是感谢她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提供了笑料?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本来就已经占尽了优势了还要上来一出开嘲讽。
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霍凌霄的神情,在这张让她觉得自己又被打击了一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对她的轻蔑和戏耍的意思,甚至先前说出“感谢”二字的时候,还带着点真心诚意的味道。
“你有什么可感谢我的?”上官飞燕双臂环着膝盖,试图从霍凌霄的脸上看出更多的讯息,却只能以失败告终。
要感谢的东西就多了。
霍凌霄总不能跟她说,若不是有上官飞燕和霍休的这档子事,她或许还没那么凑巧抓了路过的陆小凤去做出那个评判,进而找到了那个与她的任务相关的人。
但她要跟上官飞燕感谢的并不只是这一件事。
她在地牢中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回答道,“感谢你让我知道,我教养弟子还欠缺了一样东西。”
“缺了感情训练。”
上官飞燕愣了愣,霍凌霄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天青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过我教导他的机会并不多,他毕竟是他父亲的老来得子,自然想要将天禽门的绝学都在他身上传递下去。”
“但他这番出事,归根到底还是跟我们都甚少让他提防感情骗子有点关系。我仔细想来,是该谢谢你的提醒。我在京城里还有个弟子,同样少了这门训练。”
上官飞燕笑不出来,更没这个说句“不用谢”的力气。
偏偏霍凌霄还说的挺真心实意的,让她连个无能狂怒的由头都没有,只能一脸恍惚地听了下去。
霍凌霄抖了抖手中厚厚的一沓纸张。
上官飞燕本想说她才入江湖没两年,没有这么多可以交代的罪行让她记录,却听到对方说的完全和她此前估计的是两码事。
她不是来审问她和霍休合谋的罪状的,也没有来扯出她身后的其他势力。
“我昨夜想了许久,才想好应当来做点什么。我听天青说,你跟他说你家里管你管得严,所以你写给他互诉衷肠,或者说你单方面把他骗得团团转的信件,你都让他给烧了,我觉得这不大好。”
“你跟他说的这些个甜言蜜语,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等我过几日回京城的时候给弟子看看,让他长长见识,以后就不会被骗了。不过你这人一出手就骗倒了天青,应该还是有点天赋在这方面的,你要是有什么多的话也可以说出来,我一并记下。”
“你说什么?”上官飞燕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会听到这么离谱的话。
“我说,现在你说,我写,我们出个感情防骗教学。”
霍凌霄一本正经的回答,成功让上官飞燕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更可怕的是,她从对方凉薄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个信号。
若是她所说的不够写完她手里的纸——
她不会想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可怕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