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媚一向觉得自己足够沉稳老辣。
她被那位郭牢头救下重获新生后便心性大有长进。
若非如此, 她也不会在各方势力角逐之中,每边都领了个身份伪装,当上一个多面卧底。
更是在六分半堂中, 步步为营地混到了三堂主的位置上。
但这种沉稳在霍凌霄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人这里,好像根本派不上用场。
“有何不可”四个字, 在她说来有种视皇权如尘土的理直气壮。
雷媚绷紧了面容, 才让自己别表露出分毫的失态来。
毕竟她也揣测不清对方说出这话的意味,到底是与狄飞惊赌气,还是当真有这等心思。
她端起了笑容,朝着堂上走来。
但刚迈出两步便看到, 那位白衣剑君将目光从狄飞惊的侧脸上移开, 转向了她, “你跟我走一趟。”
雷媚表情一僵。
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要被拉出去灭口了。
在察觉到坐上马车后, 行进的方向赫然是她同样有所联络的神通侯府的时候,她这种想法更甚。
然而她心中忐忑良久, 听到的却只是霍凌霄开口问道, “我取代雷损成为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你依然做不成昔日的大小姐, 或者继承你父亲的基业,执掌六分半堂, 你对此可有怨言?”
“剑君为何有此一问。”
这话不好回答。
雷媚因为这马车行进的目的地的关系,本就心中有鬼,更加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她的眼神盘桓下落, 看向了霍凌霄的手。
这只手现在搭在马车的桌案上,按着那两把剑。
一把剑莹润如冰, 幽光生寒, 一把剑色若金虹, 灼光艳美。
那把金红色的长剑正被压在那把冰雕雪琢的剑之下,明灭的血光从摇光剑下透出。
雷媚无端觉得看到这两把交叠在一起的长剑,竟然像是有种看到了霍凌霄眼睛的错觉。
这让她不得不有些狼狈地又挪开了视线。
“因为我本以为,你成为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是因为苏梦枕给了你这样的应允。”
“恰恰相反,”雷媚摇了摇头,笑容微微发苦,“倘若是别人坐在苏梦枕的位置上,要拉拢我或许会给出这样的代价,苏梦枕不会。他一直觉得,倘若雷损死了,能稳定住六分半堂的局势,更能与他达成合作的,一定会是狄飞惊。”(*)
一个人若是能够让自己的顶头上司和他的对手,都觉得他活着的作用比死了大,那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显然狄飞惊就能做到这一点。
霍凌霄笑了笑,“看不出来,那位苏楼主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狄飞惊让她最为欣赏的,还是在他看起来无风无浪的温和表象之下,那种蛰伏着的,足以暴起将猎物撕扯殆尽的狠劲。
这种隐而不发的狠劲随时可以致命,更可以在大厦将倾之时,发作出惊人的力量。
苏梦枕若当真有这个想法,先杀雷损而后联合狄飞惊,那迟早要面对他的绝地反击。
不过可惜,狄飞惊现在受制于她,便绝无可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一幕。
“可以这么说,”雷媚颔首回道,“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不可能继承六分半堂,既然如此,我为何不给自己选择一个更强的靠山?”
在京城之中,掌控住了狄飞惊便等同于扼住了六分半堂的大半命脉。
而在京城之外,方巨侠虽说是热衷于游山玩水,但他手中掌控的血河派、天羽派等门派势力,从来都并非等闲。
再有金字招牌和重建的长空帮,以及他在斩经堂挂名后与老牌势力的联络,早形成了一支足以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相抗衡的力量。
这股力量现在握在了霍凌霄的手中。
雷媚话中的意思很明白了,她对面之人,便是她给自己选定的那个靠山。
她压制着心中不曾平复的惊疑朝着霍凌霄看去,发觉她面容上并无多少对她这番效忠之言的猜忌,那过分平和的目光反而让雷媚的心思也安定了下来。
“那好,今日便再加上一重筹码。”
马车停在了神通侯府的门前。
雷媚心头一跳,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她下车之时不免抬头看了看天色,昨日黄昏天光凝血,是个杀人的好天气,今日却看不到几分异样征兆。
但她看霍凌霄的脸色,总归不像是来给方应看送礼的。
她其实更不曾想到的是,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正大光明地踏足到这神通侯府中来。
当然方小侯爷也想不到,昨日六分半堂狄大堂主的新婚夫人,会这样快地登门造访。
还是提着金虹剑来的。
他隐约猜到了一点霍凌霄可能找上门来的缘由。
六分半堂惊变,有金风细雨楼的参与,更加上六分半堂中不论如何被打服的,总归还是人多嘴杂,就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透露出来。
方应看这样的心思活络之人,早就收到了昨日黄昏惊变的消息。
她带来的还是他义父手底下的人,也自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但听到的与见到的终归是两样的。
亲眼见到金虹剑的那一刻,方应看才更加确定,他必须慎重以待。
何况姑且不论她手中执掌的天羽掌门信物,她能杀雷损接掌六分半堂,便已称得上是这京城中的头号危险人物。
好在……好在他收到消息不久,就已经去请了米公公前来商量对策,此时总算还有个护身符傍身,心中稍微有了三分底气。
“不知道霍前辈此来有何指教?”方应看这次学乖了,他上来便先改口叫了前辈。
这此前当街拦截霍凌霄和狄飞惊时候留下的教训,让他不免在看到她出现的时候,明明她并未显露出分毫的杀气,还是觉得自己的前额有点发凉。
“进去说。”
这话没有拒绝的余地。
方应看努力摆出了个笑脸,将霍凌霄和雷媚都请了进去。
他试图从雷媚的脸上获得一个她们二人来此的缘由提示,却发觉这个他唤作阿蚊的女子往日里的柔情,在此刻仿佛尽数消失不见了。
她低头跟着霍凌霄朝前走去的时候,方应看更是没能从那张脸上看出丝毫的端倪,就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方应看直觉不妙,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一路经过的园林花景介绍过去。
堂上已经坐了个人,正是米苍穹米公公。
作为大内高手,他本并不方便在宫外多加逗留,此时赶巧了还能遇上那位京城中生变的“罪魁祸首”。
霍凌霄瞥了他一眼。
这位米公公倒是不像是一般的大内太监一般面白无须。
他脸色有些泛青,头发和胡须则微透着苍黄色,而他的眼睛,在光影中隐约透着一股冷硬的蓝光,再看去的时候又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种非同寻常的相貌,让他看起来很有几分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霍凌霄却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坐上了主座。
“小高带着金虹剑进京来,你就应该猜到了。”
霍凌霄抬眼看了看方应看。
听闻她此言,他脸上的笑容尴尬地顿住了。
“你之前做的那些个收拢势力的举动,实在没什么必要,不过既然你想让方歌吟这么看到,我就如实将你做了什么,让人报给他了。”
这个“如实”二字,让方应看的脸色一白。
别人的话,义父或许不会相信,但能让方歌吟将金虹剑都送出去的人所说的话,他却起码会相信七八成。
他的有桥集团在极力撇开与方歌吟的联系不假,但这些自立门户之事,哪里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做成的!
倘若义父在此时翻脸,他便当真完了。
方应看心怀惊悸,就连霍凌霄平淡陈述的语调,他都听出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意味。
“至于我的身份,你应当猜到了。”
“你义父得天羽奇剑剑招传承,从宋自雪手中得到金虹剑的时候,我便在场,他跌落龙门漩涡,自血踪万里卫悲回处得到功力传承的时候,我也在场。按照江湖规矩,若说我与你义父算是同门,也勉强可以这么算。”
若非卫悲回遗骨馈赠,她恐怕还没那么快找回自己的一部分功力。
方应看笑不出来了,这话中的两层意思他听得很清楚。
第一,她与方歌吟的交情绝对要比他深厚。
光是方歌吟将自己的金虹剑都交出来就可见一斑了,而现在她更是说出了方歌吟昔年的奇遇,其中瓜葛便更非等闲。
第二,他请来米公公没什么用处。
方歌吟屡获奇遇,一路从乡长之子,成长为各派领袖,倘若霍凌霄也在其中参与,且不说她自身那神乎其技的剑法从何而来,她便不可能功力在方歌吟之下,更不可能在米苍穹之下。
他找个保镖的算盘没什么用!
方应看沉默良久,这才挤出了一句回话:“晚辈斗胆,还请霍前辈明示所来之意。”
他自打入京城便顺风顺水,何曾有这样低三下气的时候。
可形势比人强,他也不得不这般做派应对。
“我既然方才这么说了,你便也该知道,我算得上是你的长辈,长辈有吩咐,你这个做晚辈的是否不该推辞?”霍绫问道。
“……不错。”方应看心中心思百转,还是勉力给出了这个答案。
他其实并不太想这么回答,这让他实在被动得过分。
可他眼看着对方手中金虹剑被拇指指腹推出了一截,好像但凡他不认这个长辈晚辈的身份,便会当即拔剑出鞘,他又怎敢将心里话说出来。
“那么,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她似乎不曾感觉到方应看的抗拒和挣扎之意,那道带着冷意的目光如有实质,从他的脸上下移,定格在了他的脖颈上。
在他为这目光所慑,几乎本能的倒退一步中,方应看听到了一句绝无半分玩笑意味,也让他如坠冰窟的话——
“借你项上人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