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开一切来到鸣月塔后, 谢兰胥越发觉得,夫人明智。
现在,他再也不用熬夜批折子了, 更不会因为不批折子, 而收到更多折子。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荔夏的身形也愈加浮肿。谢兰胥待她却一如既往。
每日晨起, 他们会在床上抱抱。
小鲤在床下坐着等待。
每日晚间, 他们会在床上抱抱。
小鲤还在床下等待。
连荔夏都不可思议, 谢兰胥看着她这张浮肿的脸庞, 依然满眼爱怜, 甚至比以前更甚。
一日清晨,两人醒来后,谢兰胥转身抱着她好一会,然后发出了满足地叹息。
“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和你这样待一天。”
荔夏忍不住笑了。
“我们已经待了好多个这样的一天了。”
“不够。”
谢兰胥将脸贴向她肩膀和脖子之间的空间, 喃喃道。
“总也不够。”
两人在床上抱着说了一会话——其实无非是一些有也可以,没有也行的闲话。终于, 他们不慌不忙地起了床。
因为荔夏如今行动不便,谢兰胥细心地为她穿上一件件衣裳。
系腰带的时候, 荔夏为自己如今的腰围略感尴尬,不禁努力收起自己的肚皮。
她的小动作被谢兰胥发现,后者抬眼看了她一眼, 轻轻拍拍她的肚皮。
“放松——”他说。
荔夏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肚皮,谢兰胥仔细地将腰带系得恰到好处。
他从前并未照顾过谁,但自荔夏怀孕以来,他几乎一手包揽了所有照顾她的事情。
为了能够顺利生产,他每日都会扶着荔夏外出散步。虽然京都的规矩是产妇要多吃多睡, 但谢兰胥没受过什么传统的熏陶,他本能地认为,荔夏应该多走动,锻炼出可以生产的力气。
荔夏生母也走得早,她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一向是道听途说。谢兰胥说的有道理,她便听从谢兰胥的建议,每日都跟着他外出散步晒太阳。
眼看着这预产期越来越近,两个人虽然谁也不说,但心中同样紧张而期盼。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住在雪山之下的圣子宫中。
圣子宫自毛澄归顺以后便解散了,剩下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宅,如今两人住在这豪宅里,由黑火派来的将士守护。
上个月,黑火来探望的时候,特意送来了两个当地有名的产婆,随时准备着为荔夏接生。
但眼瞧这预产期已经近在眼前了,荔夏还丝毫没有发动的迹象。
谢兰胥抚摸着荔夏高高拱起的肚皮,担忧道:
“……不会是怀了个哪吒吧?”
荔夏眼睛一瞪,轻轻拍了他的脑门:
“不许咒我!”
谢兰胥复又用脸颊贴上她的肚皮:“快些出来吧,好孩儿……别折磨你爹娘了……”
两人穿戴整齐后,谢兰胥就扶着荔夏出门了。
说是出门,但也就是在圣子宫前后院转转而已。
前几个月,谢兰胥斥巨资,派人千里迢迢搬回来了他种在荔宅的那棵桂花树。
如今这桂花树就种在圣子宫门前,和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种在一起。
说来也怪,这桂花树来了鸣月塔,就像鱼入了水,树冠眼看着便越长越大。从那蓬勃的身姿,便能想象到开花时的盛景。
谢兰胥扶着荔夏在豪宅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桂花树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荔夏仰头注视着树冠中零星的金色花蕊,怅然道:
“不知是否产期将近,这几日我总是会想起京都的人……也不知他们是否如信上所说如意。”
谢兰胥无法体会她的心情,握住她的手,随口道:
“你若想回去看看他们,等你坐完月子,我便陪你回去。”
荔夏摇了摇头:“回去也只是多了一次离别,让他们徒增伤感罢了……”
“既然如此,你便多写几封信回去问候。”
“你呢?”荔夏忽然将话题抛向他,“你可想过回去?”
“没有。”谢兰胥回答得毫不犹豫,“当初既然召凤王回来摄政,就没有想过再回去的一日。”
“你对皇权就没有一丝留恋?”
“没有。”谢兰胥顿了顿,想起自己已决心完全坦诚,遂又补充道,“只有做决定的时候,有过片刻犹豫。但那也只是担心放弃皇位后,能否保护你和我的安全。”
那日他坐在未央宫的书桌前,望着空白的圣旨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
他一直在思考自己要的是什么。
从前,他只是想掌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如愿以偿了之后呢?
当皇权和所爱只能择其一的时候,他思之后做下了决定。
人这一生,有许多渴望的东西。
它们可能无法比较。
但幸好,在谢兰胥心中,有一样东西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突出,都要沉甸甸。
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般般。
他写下那张召凤王回京摄政的圣旨,除此以外,还有一句口谕。
“若君有意,可自取也。”
自离宫那日,他便没有想过再回去。
偶尔听见遥远的京都传来的时事,他的心中也无甚波澜,最多感叹一句,望凤王批折子批得快乐。
看完桂花,谢兰胥扶着荔夏回屋。下人已经准备好朝食,是一碗馄饨。
谢兰胥扶着行动不便的荔夏在桌前坐下,拿起她面前的馄饨轻轻吹着。
荔夏笑道:“我又不是残废,可以自己来——”
“不行,你坐着。”谢兰胥正色道,“万一没拿稳,瓷片伤到你怎么办?”
荔夏反对无效,谢兰胥硬是像对岁小孩那样,喂她吃完一碗馄饨。
等她的馄饨吃完了,他那一碗也就凉了。
谢兰胥下两口地吃完。
荔夏又困了,他便扶她回去小睡。
原以为只是和平常无异的一个小睡,荔夏却被阵痛生生痛醒。
两个产婆连忙各就各位。
毫无征兆地,荔夏进入了分娩过程。
亲身经历,荔夏才知道分娩之痛究竟有多痛。
几乎要将她身体撕裂的疼痛贯穿她的五脏六腑,在阵痛产生的一开始,她还暗下决心要保住体面,最好像流放时挨鞭子那样一声不吭。
但是没过多久,她就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再过一会,她的呻/吟变成了惨叫。
她知道自己的叫喊会使门外的谢兰胥紧张不安,但她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人在最恐惧的时候,会想起什么?
对荔夏而言,她想起的是荔知惨白的脸庞,床上洇开的大片血迹。
她一边叫喊,一边哭泣,如风浪之中即将倾覆的小舟上的一名渔人。
谢兰胥就是在这个时候,踢开阻拦的下人,一个箭步冲入产房。
他几乎是踉跄着跪到了床边,神色惶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哪怕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皮肉。
此刻的荔夏面如白纸,浑身大汗,就连身下的被褥也被汗水浸湿。
他看着她的模样,灭顶的恐惧涌了上来,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不敢说不出来。
“夫人,忍住叫喊,省下力气来听我喊用力的时候你就用力——”产婆严肃道。
荔夏用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配合着产婆的指示,她一遍遍用力。
兴许是身体一直在锻炼的缘故,她还没有忘记使力的方法。
她忍着剧烈的疼痛,意识已经模糊,只是不断按指示用力——直到一声啼哭,终于打破了产房的寂静。
“哇!哇!哇!”
产婆在红通通的婴儿身上一拍,小小的婴儿就中气十足地大哭了起来。
产婆笑嘻嘻地对谢兰胥说:“恭喜老爷,喜得千金。”
谢兰胥却毫无反应。
他一眼也没有看孩子,而是抱着被汗水湿透,只剩下喘息力气的荔夏,将头埋在被子上一动不动。
只有荔夏知道,他的眼泪流到了她的手心里。
荔夏疲惫至极,只记得自己对谢兰胥嘟囔了一句“我没事”,便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明月高悬的深夜。
她还没有睁开眼,却听到一旁传来谢兰胥低低的声音。
“……要不是我孩子,我真想杀了你。”
荔夏一个激灵,连忙睁开了眼。
谢兰胥抱着一个襁褓坐在床边,发现荔夏醒来,立即将正熟睡的孩子放到她的枕边。
“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他柔声道。
变脸速度之快,恐怕连专业人员也望尘莫及。
荔夏想坐起来,但一身疲软得紧。只能侧过头观看新生的孩子。
皱皱巴巴的,脸上还有浅浅的绒毛,像个小猴子。
“你觉得孩子像谁?”她问。
“像谁都行。”谢兰胥握住了她的手,“都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荔夏出乎意料地朝他看去。
“就这一个。”谢兰胥说,“我不愿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
荔夏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但她最后只是笑了起来。
“好,就这一个。”
这世上不该让女人来生孩子。
这是谢兰胥旁观荔夏生产之后所得出的唯一结论。
他天生没有痛感,为什么不能帮荔夏承受这生育之痛?
如果可以由他来生产,他愿意和她有许多个孩子,可这生育之痛只能她独自承受。
那么,一个就够了。
荔夏生下孩子后,按照产婆的吩咐,规规矩矩地休养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谢兰胥在做。
她从没想过,谢兰胥会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能够在阴谋阳谋里都得心应手的人,即便只是给孩子换一张尿布,自然也会细心至极。
孩子快一个月的时候,荔夏想好了她的名字。
“谢知盈。”她说,“这个名字如何?”
“不错。”谢兰胥说。
“再取个小名吧。”荔夏说,“你来想一个。”
谢兰胥看着眼前皱皱巴巴的小猴子,怎么冥思苦想,那些美妙的词语都和这猴子沾不上关系。
他想了半天,昧了一半良心说:
“就叫红毛丹吧,红润润的长得和她有几分像。”
“……这也太草率了。”荔夏断然拒绝,“你再想一个,不能太难听了。”
……红毛丹难听吗?谢兰胥不服气,但还是依言重新想了一个。
“那就叫猕猴桃吧。”
“……算了,”荔夏说,“还是我来取吧。你看她这模样,像不像一只小老虎?”
“哪里像?”谢兰胥狐疑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不是更像红毛丹和猕猴桃吗?”
荔夏闻若未闻,继续说道:
“反正我希望她能像小老虎一样,强大有力量,不被任何人所掌控。”
“罗罗就罗罗,反正家里有一只般般了,还怕罗罗吗?”谢兰胥不以为意。
“再过两个月,我们就出海航行。”
“只要你身体休养好了,什么时候都行。”
谢兰胥俯下身,将床上的两人一齐揽入怀中。
“……现在的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做什么梦呢?”荔夏问。
“美梦。”他喃喃道,“千金不换的美梦。”
荔夏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说:
“我也是。”
……
两个月后,荔夏身体基本上恢复如常了。
她告别了黑火,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登上了远洋的海船。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海。脱离了想象中愁苦的那片海洋,在阳光下闪动着金色的波澜。
童年时候的梦想,终于在兜兜转转之后实现了。
这一路上,她虽然失去了无数,但也收获了一份笨拙但可爱的无价之宝。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将会永远活在她的记忆中。
陪伴着她的余生。
“阿鲤。”
站在甲板上,她忽然出声。
“嗯?”
“我觉得,现在的我是世上最幸福的那个人。”
“你错了。”
谢兰胥握紧她的手,含着微笑看向前方广阔的大海。
“我才是。”他轻声说。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