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远。
[他们走了, 可以解毒了。]
疼,很疼,麻痹过后就是火烧, 四肢百骸像被蚂蚁啃噬一样。知觉起起伏伏,连带识海都混沌不明, 唯有小释的喊叫声格外清晰。
这感觉让楚在霜回忆起童年, 以前为治疗离魂症, 她每次服用药物后,身体都会有类似状况。每当这种时刻,小释都叽叽喳喳吵她, 催她将药力赶紧逼出来。
药闻笙作为药修, 还曾奇怪于自己配的药没用, 总是无法根治楚在霜的病症。后来, 父母不忍见她喝药受罪,便默认小释的存在, 也不再强求她融合道心、继续修炼。
“小释……”
[来了!]
牢房内晦暗不明, 耳侧骤然安静下来, 再听不到小释声音,只能感觉到身下在轻晃。楚在霜睁不开眼睛, 费尽气力只能动动手指,从芥子戒里取出解毒丹,摸索着含糊咽下。
这药性显然不是普通解毒丹能解,她静候片刻仍抬不起手, 挣扎着又吃下半颗丹药。
那是上回试药后剩的残丹, 可以瞬间使人精神亢奋。
没过多久, 一口污血猛地喷出, 溅在遍布法阵的牢房地面, 好似妖冶盛开的地狱之花。
楚在霜深吸一口气,她终于找回浑身力气,只觉得此刻神采奕奕,用衣袖擦拭染血嘴角:“看来这方法还有用,就是把地面弄脏了。”
解毒过后,小释也重新出声:[别管地脏不脏了,我们待在千渡岛,寻踪蝶没有用了!]
“正常,他们连药长老都敢抓,这事就绝非寻踪蝶能解决。”楚在霜站起身来,她环顾四周的墙壁,发现遍布封印术法的古文,“卢恒州好歹是八叶修士,他创造出的千渡岛,连爹娘都没法马上来。”
[那我们岂不是要等好久?]
“不能等,万一抓我做人质,爹娘就会更被动。”楚在霜道,“他们一时进不来,但我们能出得去,就是要找人帮忙。”
[找谁?]
“另一个八叶修士。”
*
药田连天,芦苇飘荡。
小楼内,往日簇拥的家仆不见踪影,卢禾玮一路察觉异常,奔跑着猛冲上二楼,正好碰见单河等人。家族里修士早就整装待发,他们披黑色外袍,手握怪异面具,眼看少主露面,皆感万分惊讶。
“单河,我父亲在哪儿?”卢禾玮望着黑衣人,心里越发感到不妙,“为什么岛上防御大阵开了!?”
千渡岛禁止外人随意上岛,但绝不会直接开防御阵。这是各大岛主的约定,不管内部有何摩擦,对外总归还是整体,一旦将法阵张开,岛上就只出不进,可谓直接撕破脸了。
单河:“岛主已前往琼莲十二岛阵心。”
楚辰玥和肃停云当年创造主岛,曾设铺开法阵的阵心,那是支撑众岛的关键。从外向内进攻没用,阵心会阻挡外界高修及破碎花镜的混沌之气,但要是从内直接摧毁阵心,现有的琼莲十二岛将在乱流里溃散。
卢禾玮惶恐道:“父亲去阵心做什么……”
“少主,您不是早就知道,不管是对您谆谆教导,亦或是派我去千金方,都是岛主一片苦心,盼着千渡岛能更好。”
“这叫什么话,要是阵心破碎,整个琼莲十二岛都会消亡,千渡岛怎么会更好!?”
“没人盼着琼莲十二岛消失,但只有逼到这一步,才能拥有斡旋余地。”单河道,“您也有所察觉吧,即便岛主费尽心力交好,两位掌门依旧不冷不热,说着共商管理,只重用药长老,明明都是八叶药修,却对岛主熟视无睹。”
“您在门里不也如此,不管身世如何尊贵,却总是得不到尊重。我们自然不会击毁全岛,但只有让他们切身体会痛苦,才能理解备受忽视的岛主,才能认可徘徊在外的千渡岛。”
“切身体会痛苦?”卢禾玮身躯发抖,总感觉肩膀隐隐作痛,那是被父亲踩过的地方,”……为什么非要痛呢?”
单河正色道:“只有痛才记得清楚,体会到灵草的重要,体会到千渡岛的重要,我们才是不可取代的。”
卢禾玮怔然。
“少主,或许您还无法理解岛主苦心,总觉得他对您过于严厉,但父子血缘无法割裂,岛主一直惦念您的。”单河从怀里取出一枚锦盒,将其塞入卢禾玮手中,“楚辰玥和肃停云修为高深,其实岛主也没有把握,特意让我将此丹交给您。”
卢禾玮接过锦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增强修为的神丹,旧丹方只能变强一时,但岛主呕心沥血,调配出新的丹方,让其效果能够延续,世上仅此一颗。”单河道,“岛主说,倘若他身殒,您有修为傍身,不会无依无靠。”
此话一出,那锦盒似有千斤重,卢禾玮竟要接不住。
单河交完锦盒,拉上黑袍外帽,戴上怪异面具:“少主,我们也要出发,前去支援岛主。现下岛上无人,您可寻一地方,克化神丹药力。”
“倘若明日千渡岛还在,就会迎来家族的繁盛。倘若明日千渡岛不在,岛主应该教过您,到时候如何离岛。”
淡色天空之下,黑衣修士陆续御空,汇聚成蜂群般的乌云,奔赴琼莲十二岛阵心。
卢禾玮目送他们离去,他打开手中锦盒,其中躺一枚丹药,将其放入嘴中。
倏忽间,腹部如同蹿出火焰,猛烈灵气在经脉中激荡。卢禾玮控制不住跪地,总感觉身躯要骤然爆开,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疼得惨白,识海确实不断拓宽,但修为进阶伴随车裂之苦,甚至连四肢都像滚水般高烫。
只有痛才记得清楚。
父亲炼出的丹药,居然也跟父亲一样,总是带给他无穷痛苦。
*
漆黑牢房内,无我剑终于破阵,楚在霜从中钻出来,打算趁药力没消退,找到昏迷的药长老。天宝鼬试药后有虚弱状态,她药效一退肯定也会衰落,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顺梯而上,天光乍明,这牢房居然在船舱暗部,难怪方才让人感到摇晃。楚在霜站在船头,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叶扁舟,除了无边无垠的水生灵草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能感知到药长老在哪儿么?”
[估计是有法阵,现在搜寻不到,但不远处有船,跟这艘差不多。]
“没准也是关人的牢船。”楚在霜猛地跃入水中,“都这么长时间,药长老快醒了,只要将他放出来,我们就能回去了。”
一叶聚气,二叶凝元,三叶心绽,四叶洞念,五叶分神,每个阶段都有新能力。六叶以后,修士化境,能够开辟自身空间,还会创造化境之术,根据元神花有所不同。
所谓化境之术,就是修士特有术法,其他人都不能用,算是高修的底牌。很多人交手前要探明敌人元神花,便是想靠花蕊特征来推测化境术。
药长老元神花是甘草,甘草具备调和药性作用,他的化境术能解百毒,有可怕的恢复能力。据说,药闻笙当年在大战中屡次重伤不死,只要一息尚存,总会挣扎起身,又能回归原样。正因如此,他本人防备心也弱,身怀绝技就有恃无恐。
当时,单河施放的药物主要也是麻痹,毒不死药闻笙,却能使其昏迷,再带上岛处置。
水花激荡船底,翻起数枚杂叶,在船身撞出层层白沫儿。
楚在霜游到小释说的船边,这才发现此船颇为硕大。数根铁链将其固于水面,巨船跟岸边相隔甚远,唯有铁链将二者连接,时不时碰撞出叮咚声响。
船板刻有复杂古文,没法直接击破船底,估计也是关人的牢船。
楚在霜确认船上无人,赶忙翻进去寻药长老,一路直奔船舱的深处。
牢门阻挡去路,远比丹房木门结实,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可恶,果然关押他就谨慎得多。”楚在霜来回观察,她用无我剑四处探索,嘀咕道,“应该是可以的……”
[外面铁链响了!有人靠近这里!]
楚在霜心中一凛,想找地方藏匿自己,无奈船上连挡板都无。只听身后风声乍起,她敏捷地向侧一闪,背后长眼般躲过这一击!
待回过头来,看清面色狰狞的来人,她眸光闪烁:“是你?”
*
另一边,卢恒州携族人突袭主岛,非但没有攻入阵心,反而正中对方埋伏。他的计划分为两步,一是偷袭药闻笙及药库,威胁岛内灵草储备;二是携修士围剿主岛阵心,借机在此谈判,重新划分权力。
只要有一步能成功,就还有翻盘机会,可以威逼其退让。
谁料肃停云看守药库,而楚辰玥早带人坐镇阵心,朔雨阵变幻无穷,竟然无人能杀入!
明明她也是八叶修士,远远不及肃停云才对!
杀机四溢,暴雨如珠,瞬间击退黑云般的修士,在刚烈旋风中碾出层层血雾。卢恒州脚踩玉质丹炉,他挥手往前方一扫,玉鼎骤然膨大,吸进艳红雨雾,这才躲过一劫。
楚辰玥四指交握,正对空中卢恒州,准备再次施术。她瞧他脸色惊变,平静道:“有这么意外么?也对,你一向当我修为不高,全凭九叶的肃停云,才能坐稳掌门之位。”
“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比他狠多了,只是为人父母,便要收敛情绪,才好以身作则。”
卢恒州声音发狠:“楚辰玥,原来你早想动手,平日却道貌岸然,说些共商管理的假话!”
“世人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却往往不知有上句。”楚辰玥四指一点,骤然释放雨阵,冷声道,“整句是‘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轰隆一声,天边钻出一条迅猛雨龙,铺天盖地的暴雨齐落,在黑衣修士中击出阵阵哀鸣。莲华宗修士原本还在苦战,此时趁势随雨龙而上,转瞬就占据上风。
楚辰玥的化境吞天噬地般展开,直接跟卢恒州浅灰色灵气碰撞,从中破出一道清明!
这是八叶修士的斗法,雨龙咆哮着吞没灰气,胜负在顷刻间透彻!
“卢恒州,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但仁慈不代表好欺负。”
*
灰黄色灵气袭来,楚在霜发现罡风惊人,灵活地再次闪躲。
背后木屑飞溅,唯有施加封印的牢门,此时还纹丝不动。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来人,刚才用无我剑破门被袭击,却不料会碰到认识的人。
卢禾玮瞧她身轻如燕,冷笑道:“我上次就发现,你身手变好了,这跟你废物般的修为不符吧?”
“那是比你好一点,毕竟你连手都没了,现在只剩下爪子。”楚在霜望着他筋脉暴起、指甲尖利的右手,诧异道,“这好像不该是修士的手。”
她刚刚不敢认卢禾玮,就是由于他模样大变,不但神色狰狞,面部覆盖皮毛,露出尖锐齿牙,连右手都如同狼人利爪,不再是五指形态。他衣衫凌乱,却气势惊人,好像刚进阶完,修为远超上次碰面。
曾经张狂的白衣少年,现在连人样都没有了。
“这是父亲送我的礼物,帮我提升修为的,你又怎么会明白?”卢禾玮却不觉有异,他还举起那只狼爪,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如在学堂里吹捧腰间玉佩,“说起来,你不是掌门之女,为何总那么寒酸,身上连件像样法器都没有?该不会是你修为太废,所以掌门只管楚并晓,没空搭理你吧。”
他嘲道:“不觉得委屈吗?明明父母是掌门,从小却捞不到好,过得跟草根弟子一样,什么东西都没给过你。”
自幼年起,他就发现楚在霜和楚并晓极其朴素,或许是掌门怕影响不好,兄妹俩跟普通弟子没两样,极少由于身世大开后门,为数不多的一次,是楚在霜三叶初期进学堂。
楚在霜点头:“确实,那我爹娘还是比不过你爹,什么东西都不给我,也不会给我一顿暴打,童年相比你留有遗憾。”
卢禾玮吼道:“爱之深责之切,像你这样的废物,又能够懂些什么!?”
“我是废物,但什么是爱,什么是变态,还是能分清的。”楚在霜上下扫视他一番,慢悠悠道,“真可怜。”
“什么?”
她平和道:“你从小没被爱过吧,所以才觉得我爹娘,什么都没有给过我。”
卢禾玮只能看到外在的一切,譬如法器、丹药及修为,无法实际触摸的东西,对他来说全都不存在。
但世间还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言说、无法触摸,却依然存在的。
“一派胡言!”
卢禾玮被此话激怒,不断释放灰黄风刃,迅猛地向她攻去。
船舱内空间有限,不适合使用袖箭。楚在霜感到船身颤动,她作势向船头奔去,拉开双方的距离:“我上回说过吧,你以后要继续作恶,我会看着你淹死的!”
“是你们欺人太甚,我和父亲又有什么错!?”
船门处,无我剑拉起隐形绳索,追出的卢禾玮一时不察,他踉跄着被直接绊住,眼看就要栽倒,又单手立起来。飕飕作响的袖箭飞来,却被狼爪无情地拍开,硬生生甩在船板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突然变得好强!]小释惊道,[这是四叶中期?还是四叶后期!?]
楚在霜目睹眼熟的景象,恍然大悟道:“他吃了他们试出的丹药,不是说有些药效是四肢变化,涛火狼兽修还曾被用来试药。”
陆歌说过,丹方缺一味药材,必须频繁地试验。试药者没有双生灵心花,但通过调整丹方剂量,配制出另一种不明丹药。
重重迷雾揭开,试药者就是千渡岛药修,而那颗神丹被卢禾玮吃下。
狼爪频繁探向她面前,却屡次被无我剑击退。现下,她已经在激战中熟能生巧,不但能用无我剑发起攻击,还能游刃有余地防御,甚至时不时施展莲云十三式!
心念一转,道法自然,吐息间剑身流动,无需释放凛然杀气,照样能频频克敌!
卢禾玮不断被隐形剑击退,眼看右臂被划破血口,惊道:“这不该是你的水平……”
这不该是她的水平!
这不该是三叶初期的水平!
他原以为能痛快击杀楚在霜,谁料此人从头到尾都藏锋,居然能从入门时瞒到现在!
“难怪你刚刚那么得意,原来你爹娘早给你护身法器!”卢禾玮不懂无我剑原理,他骤然催化体内剩余丹药,叫嚣道,“但我可不止这点实力!”
这一回,他的左手也化狼,一掌将她击飞出去!
无我剑包裹楚在霜的身躯,余波却还是震得她吐血,又低头吃掉剩下半颗药。
双方都曾服用丹药,但楚在霜怕有后遗症,排毒时就吞掉半颗,如今在外缠斗许久,快要进入药力衰退的虚弱期。苏红栗说,整颗丹效果过猛,不宜全部服用,还得继续改良。
但现在管不了太多!
或许这丹方就蕴含诅咒,曾让它的创造者殒命,害得无数村落被焚毁,如今被调配出两种药,各自的使用者又要死斗!
楚在霜用左手施放无我剑,不断抵挡越发激烈的攻势。她感受到体内灵气充溢,却隐隐显露出衰弱之意,知道必须速战速决,无奈没办法抽回左臂。
卢禾玮已识破她武器在左手,开始重点防备,不再撞上剑刃。
厮杀中,她一边警惕攻击,一边心思飘移,忍不住活动右手,时不时收紧五指,像是要协助逐渐势弱的左手。
为什么无我剑非要左手?不可以使用右手?
因为她没有携带佩剑?所以没法像父亲般使用双剑?
但无我剑全凭想象,有我剑却得是实物,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倏忽间,父亲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有我剑是入世,无我剑是出世,只有双剑合璧,才能力破万物。”
电光火石间,楚在霜灵台一片清明,她猛然将右手挥出,跟左手无我剑合上,不知自己究竟刺出什么,只拼尽全力向卢禾玮劈去!
或许,有我和无我都不需要剑身,只是凡人参不透剑意,这才挥不出隐形双剑!
卢禾玮早已适应她单剑,他堪堪躲开第一剑,正要朝她发起反击,却被第二剑正中眉心,在血花四溅中发出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