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并不畏水, 即便是毫无泅水经验的入门弟子,只要吐息得当、体力充沛, 也能在水下坚持许久。水面漂浮大片大片的游零花, 水底遍布参差不齐的灵草根部,恰好遮挡落水四人的身影。
高空有修士御剑飞行,时刻紧盯地面的术法, 唯有水下被花叶遮蔽。秦欢拨开水草,隐匿在阴影之中, 趁着卢家仆人忙于救船, 在晦暗不明的水底施术。
音阵术!
静谧中, 轻巧波纹推开阵阵涟漪, 借着遍布千渡岛的河川,一路延伸蔓延到更远处。
音阵术在岸上无法传导太远,但在水里却震荡起密布的网,恨不得将岛上沿水之处尽收脑海。山川、药田、楼宇、鸟兽、修士,万物被逐一扫过, 编织出全岛景象。
秦欢施术结束, 不敢耽搁太久, 连忙往船边游。
小船倒翻在河面,将船中四人扣进水里,像一座漂浮的岛屿。大片水生灵草在船边弥漫,前来捞人的家仆不得不拨开绿叶, 努力搜寻水田中的四人。
光线不明,楚在霜和苏红栗没立刻浮出水面,反而在水下摘取游零花的种子, 随手将其收进储物袋。她们看到秦欢归来, 这才慢慢地往上游, 在水田里泡太久,同样会令人起疑。
没过多久,楚在霜率先将脑袋探出水面,一甩黏在脸侧湿漉漉的头发,又随手掐两朵游零花放包里。秦欢和苏红栗紧随其后,她们在花叶中露面,朝着周围的船游去。
“少主呢?”有人在船上惊呼,“谁看见少主了!?”
楚在霜原本自在地游来游去,她听闻此话,疑道:“卢禾玮还没游上来吗?他都三叶后期,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浮上来吧。”
[反正我感觉他在水下,不知道他到底在干嘛。]
“您也快上船吧,不要泡在水里了。”船上家仆发现杏眸少女浑身湿透,却迟迟没有登船,连忙出声提醒道。
苏红栗已经登船,劝道:“水田里可能有灵草药性,还是别待太长时间为好。”
“我去凑个热闹,马上就赶回来。”
话毕,楚在霜一头扎进水里,借着小释指引,重新游回水底。她看到两三寻人的家仆,估计是在找没上岸的卢禾玮,无奈水里视野不佳,必须推开各类灵草,才能依稀看到四周,进度相当缓慢。
小释感知力在此派上用场,楚在霜居然比家仆还快一步,瞧见被水草缠绕、挣扎着向上的卢禾玮。他不知为何行动迟缓,居然连普通人都不如,在水中沉沉浮浮。
[有血的味道。]
“不可能吧。”楚在霜道,“千渡岛药田里不该有灵兽,没道理受伤的。”
[不是被灵兽所伤,是他本身就有伤。]
水草边,数根细藤环绕而上,不断伸向卢禾玮,反复阻挠他上岸。红血珠在水里漂散变淡,治血草没有灵智,却有奇怪的天性,会被鲜血吸引,具备止血作用,在不少丹药里使用广泛。
前不久,卢禾玮挨卢恒洲一脚,那一脚饱含父亲灵气,岛中药修为他医治时,不得不采用放血疗法,切出一道小口子疏散淤血。落水前,他想挥拳暴打楚在霜,谁料被直接掀进水里,一半力道反震回身上,致使肩膀处伤口裂开。
祸不单行,落水后又被治血草缠住,倘若是平时的他,这些都不算什么,无奈旧伤带新伤,就有些力不从心。
卢禾玮知道家仆会来救自己,但他不料等来的却是楚在霜。
少女背光下潜,看不清她真容,只能瞧见纯白芸水袍在水里舞蹈,在昏暗光线下有种半透明的玉质感。
卢禾玮正要怀疑,她是不是游下来踢他一脚,却感觉有东西缠住右臂,硬拽着自己慢慢往上浮。
片刻后,两人都露出水面,众人总算长松一口气,赶紧将他们拉扯上船。
“少主,您没事吧!?”
船上,卢禾玮胸口曾挨重击的地方疼痛不已,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抬眼望站起的少女,恶狠狠道:“我可不会感谢你。”
虽然她帮忙将他拉起,但说到底不是她挑衅,他们不会在船尾动手。
楚在霜一拧湿透的衣袖,懒洋洋道:“本来就没指望你谢我,我哥救完你都一无所获,要是盼着你感恩,会显得我不聪明。”
“那你为什么还要下来?”
“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到以死谢罪的地步。我们摘走你家灵草,算抵消你以前的错,让你落水在药田洗澡,跟你要打我的事扯平,惩罚也要公正嘛。”楚在霜道,“放心,你以后要继续作恶,我会看着你淹死的。”
苏红栗和秦欢赶来,给楚在霜递上绒毯。
苏红栗瞥见晕染开的淡红,愣愣盯着卢禾玮胸前衣物,疑道:“这……”
秦欢同样发现异样,她盯着对方的伤,悄声道:“好像是被修士所伤,修为还不低。”
卢禾玮明明是千渡岛少主,加上莲华宗高修屈指可数,估计都跟卢恒洲相识,怎么会有胆子打他?
再说他拜师后就没去莲峰山,这又是哪里来的伤?
答案显而易见。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卢禾玮听完楚在霜的话,又撞上她们复杂的眼神,恨声道:“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们在可怜我么?”
凭什么落魄农家女都露出那种神色,他的身份远比她高百倍,简直荒诞可笑。
他在学堂永远傲慢嚣张,还从未遭遇过这种眼神。
“你有什么值得可怜的,我只觉得你不太正常。”楚在霜一瞥他白衫后伤口,不解道,“我以为被施害的人知道伤口有多疼,就不会再有加害别人的想法,但你怎么是反着来的。”
既然他切身体会过疼痛,那更不该将此痛施加给无辜的旁人,偏偏他对真正的加害者无动于衷,反而将满腔怨气发泄在比自己弱的人身上,比如毫无背景的苏红栗等人。
所以她很早以前就觉得他不正常。
卢禾玮怔神。
落水消息传得很快,楚并晓和卢恒洲闻讯赶来,显然没料到游船也能翻。
家仆们不敢直言是卢禾玮和楚在霜打架闹翻船,毕竟两人身世不凡,惹恼谁都没好果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苏红栗和秦欢跟随兄妹二人进岛,此时不好发言,同样回以沉默。
“禾玮,你先下去更衣,整理一下自己。”卢恒洲瞥见儿子肩上红痕,又道,“在霜估计也受惊,没想到这船不结实,大家换身衣服,到楼里聊聊吧。”
楚并晓听其和煦解围,他对此倒没什么异议。
众人都抬腿,乘船往回走。
卢恒洲见楚并晓等人离去,他看到擦身而过的儿子,淡淡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卢禾玮闻言,他打了个颤,顿觉不寒而栗,脚下步伐更快。
*
很快,一行人更衣结束,跟随卢恒洲进楼品茶,只是没再见到卢禾玮。
楼宇内雕梁画栋,两侧有轻纱垂下,微风拂过,宛若仙境。家仆们端着精致小盘,盘中盛有诸多新鲜灵草,在案台上摆放得琳琅满目。
卢恒洲苦笑:“没想到乘船会出意外,倒是打扰在霜采药的雅兴,我让他们端来时令灵草,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临走时挑选带走就好。”
楚在霜故作羞涩:“卢叔叔,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想要什么就再来,千万别跟我客气。”
楚在霜确实没客气,私底下朝苏红栗示意,便跟好友奔到案台前,挑选起盘中的灵草。
秦欢站起身来,故作要跟过去,脚下步伐却不快,恰好听见身后二人对话。
女修前去选药,卢恒洲客套完,又望向楚并晓:“并晓也常来看看,跟掌门讲讲千渡岛的好,她没准就理解我对红尘泽的苦心。”
楚并晓:“门内之事,掌门早有定夺,我们作为弟子,恐怕插不上嘴。”
“哈哈,别人插不上嘴,你还插不上嘴?你是她儿子,自是不一样。”卢恒洲大笑,拍拍他手掌,意有所指道,“你天赋出众,他们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你来考虑,别在凡人身上耽误太多时间了。”
“说句直接点的,以后这琼莲十二岛,不都会交给你么?”
卢恒洲就不信,楚辰玥和肃停云真能将权力拱手让人,现在说共商管理,要等到合适机会,还不是传给儿女。
楚并晓闻言沉默不语,他等紧握自己的手掌松开,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右手,将其放在桌下,用布轻蹭手背。
案台前,楚在霜和苏红栗转悠一圈,每种灵草都拿一些,就快将储物袋装满。盘中灵草都经过简单处理,并不是连根带泥的状态,甚至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这里有没有缺的?”楚在霜道,“要是有没拿出来的,我们可以管他们要。”
“没有缺的,千渡岛特有灵草都在这里,不过这些灵草被处理,没法再带出去培育。”苏红栗扫视一圈,说道,“种子都被摘掉了。”
“估计就是怕我们留种子,所以专程摘好送过来吧。”楚在霜道,“据说药长老都不被允许上岛,每次是他要什么,直接给灵草成品,也拿不到种子。”
苏红栗一愣:“那我们刚刚在水下摘……”
“嘘,什么摘,摘什么,那是落水时灵草种子不小心蹭身上了。”
“……”
游零花是千渡岛特有灵草之一,但它的种子全都掩藏在水下,要不是翻船掉进水里,她们根本没机会摘到。其他特有灵草都藏在千渡岛深处,唯有不好采摘种子的游零花,能够大片大片露于人前。
方才,家仆救人急切,并未时时盯着,没注意到她俩小动作。
楚在霜和苏红栗对视一眼,决定在离岛前闭嘴,绝口不提此事。
千渡岛之行没多久落幕,修士本就不必用餐,简单地品茗闲谈,再拿上各类灵草,就到辞行的时刻。
卢恒洲将他们送到乘船处,虚情假意地寒暄几句,身后依旧不见卢禾玮。
楚并晓等人也没问,客气地告辞,再坐船离岛。
河面,一叶小舟飘荡,驶出灵气屏障。这里是千渡岛边缘,再往前是传送法阵,不在卢恒洲管辖范围内。
下船后,楚在霜和苏红栗迫不及待去种药,楚并晓和秦欢却需要找掌门复命,只能分道扬镳。
双方在法阵前挥别,楚在霜和苏红栗先走一步,只剩下望月泽二人。
楚并晓等她们离去,这才看向同伴,问道:“怎么样?”
“岛图已经绘制出来,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水的地方不清晰。”秦欢无奈,“音阵术在水中效果最好,所以基本探查不到楼里。”
“无妨,我趁他不备,在楼里转了,合起来就齐全。”楚并晓道,“现在把岛图交给掌门,我们的任务就算结束。”
秦欢点头。
*
停云湖,新垦的药田郁郁葱葱,嫩苗逐渐生长出花苞。
这片区域是肃停云在停云湖的歇脚之处,虽然小屋里什么都没放,但外人也不敢过来乱转。唯有楚在霜胆大包天,将屋前的荒地开垦,把双生灵心花挪来。
反正父亲事务繁忙,他被鸠占鹊巢,至今都没发现,不知道哪天回来,才会发现有药田。
千渡岛之行收获颇丰,楚在霜和苏红栗将游零花种子泡水里,她们就开始整理拿到的灵草,准备用双生灵心花来调配丹方。
最近,两人都没空忙别的,一直在讨论新丹方,聚在停云湖小屋边。楚在霜找父亲要来许可,才能够放苏红栗上来,不然对方没法通过屏障。
虽然苏红栗尝过双生灵心花的花瓣,判断它只比普通灵心花灵气充沛,但作为书上毫无记载的灵草,两人也不确定它能配出什么丹药。
“游零花研磨的粉末,适量百汇草的根部,再加一点秦榛子。”
苏红栗一边翻书,一边开始放配料:“要是按你的想法,普通灵心花灵气只有黄或绿,只代表一种五行,双生灵心花有黄又有绿,那可能有两种五行,用多少配料也要随之变化……”
楚在霜忙道:“但我那也是瞎猜的,其实我从没炼过丹,单纯就是胡编乱造!”
“试试吧,我觉得挺有道理,毕竟刚才两次都失败,新丹方成功本就不易。”苏红栗一瞄旁边漆黑的药渣,“就算配料搞对了,剂量不对也不行,基本都要试好久。”
苏红栗琢磨出新丹方,但不知用量哪里出错,连续两回都只有药渣,没有办法凝成丹药。
金属丹炉再次颠簸起来,在熊熊烈焰中发出怪响,远比炼制清心丹时吓人得多。嗡声阵阵,恨不得要掀翻盖子,好像有一头猛兽喘着粗气要从中钻出。
两人翘首以盼,紧盯着小丹炉。
片刻后,丹炉重新安静,却没闻到药香,也没嗅到糊味。
楚在霜懵道:“没味道?炼坏了?”
如果丹药凝成,应该灵气扑鼻,就像以前炼清心丹一样。
苏红栗屏住呼吸,她硬着头皮揭盖:“长痛不如短痛,看看糊成什么样。”
金属盖之下,并不是黑药渣。只见一枚丹药落于炉中,孤零零地躺着,满炉子材料,只炼出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