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跟北昆仑喝完一顿酒,再赶上楼船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前面不远就是关口,楼船今晚停靠一夜,明天一早通关入城。
夏言已经跟其他几人约好,天亮之前,大家各自离开。
而这天晚上,其他人都在岸上休息,楼船的船舱里,只剩下夏云天和夏言父子俩。
老爷子之前当着别人面,说话是一套。
这会儿身边只有儿子了,那说话又是另一套了。
烛火摇曳中,夏云天低声说道:“楚王谋反,那是小风小浪。
御庆朝真正威胁,在外,是盘亘北方虎视眈眈的大凉帝国,在内,是坐拥十万雄兵心怀不轨的西域王府。
西域王姜玉泉这些年一直在拉拢我,可我这人不识趣,这才导致夏家如今的局面。
儿啊,这番祸事因我而起,又把你牵连在内,你会不会怪爹?”
夏言摇摇头:“爹,出事不要紧,我们把它摆平就是了。”
“很难。”夏云天说道,“学宫论剑对你个人而言,确实是一条出路。
不过你要是想以此保全夏家,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修行界跟世俗界虽然看似仙凡有别,可实际上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个世俗政权背后,都有修行宗门的影子。
咱们御庆朝现在为什么弱,国力是一层,圣上年幼又是一层,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根源,是御庆朝背后的修行宗门,在修行界出了变故,顾不上世俗政权了。
这才导致大凉帝国磨刀霍霍,西域王府又蠢蠢欲动。
这两股势力背后,也都有修行宗门支持。
尤其是大凉帝国,作为世俗界三大帝国之一,背后的宗门是修行界顶级宗门。
如此泰山压顶,御庆王朝被吞并瓜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你要是想在学宫论剑上解决这个问题,是缘木求鱼。
因为在背后支持学宫论剑的宗门,也就是御庆王朝背后的宗门,如今已经垮了。
而我夏云天得罪的,不仅仅是西域王。
还有大凉帝国,以及其背后的宗门。”
“不是,爹,我有点儿没跟上,咱捋一捋。 ”夏言问道,“咱家因为一个锻造兵器的技术,西域王要而不得,所以想把咱家除去,这我能理解。
大凉帝国,视御庆王朝为囊中之物,咱家这技术要是在落在御庆王朝手中,肯定会增加他们吞并的难度,所以他们要除掉咱们家,这我也能理解。
可是大凉帝国背后的宗门,不过是政权的底牌,按理说,不到政权生死存亡,轻易是不会惊动的。
咱家这点事儿,应该还威胁不到大凉帝国存在。
怎么还能把人家背后的宗门惊动了呢?
人家修行界那么大一个宗门,跟世俗界的一个小小夏家较真,这说不过去吧?”
夏云天听完这番怔了怔,瞪了夏言一眼:“你小子到底想说什么?”
“您有事儿瞒着我。”夏言说道,“爹,咱家目前这个情况,儿子跟您一块赴死那是应该的。可您总得让儿子知道,咱到底是怎么死的。”
夏元天看着夏言,良久没吭声。
夏言笑了笑,去了趟厨房。
下午那四个菜,他一半装进了食盒用来跟李巨灵喝酒,另一半留在厨房里,就等着晚上父子俩小酌。
这四道菜热吃可以,冷吃也行。
五香牛肉、油酥花生、凉拌萝卜皮、红烧素鸡。
菜不用热,酒要烫一下。
花雕黄酒,入口得烫嘴才好,但千万不能烧开了,否则走味儿。
烫酒不用大灶,厨房有个煤球炉子,平时烧开水的,这会儿酒壶往上一放就行。
前后五六分钟,夏言把酒菜端上来,筷子双手递过去。
夏云天笑骂道:“小兔崽子,你这是要用酒菜逼供吗?”
夏言眨了眨眼:“最多也就是诱供,说不说您随意。”
接下来父子俩推杯换盏,一壶滚烫的黄酒对半分了。
喝了酒吃了菜,老爷子看起来很满意,然后头扭到了窗外,看着月下的河面怔怔出神。
夏言不着急,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对面老爷子幽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你娘。”
夏言点点头,等着老爷子继续说下去。
前身的记忆,等于夏言的记忆。
可夏言对于母亲的记忆,只有地球上自己三岁那年因病去世的母亲。
她走的时候自己太小,其实也没什么印象,基本是后来听父亲说的。
而这个世界的母亲,记忆是完全空白的,老爷子从小到大都没提起过。
夏家也算家大业大,家丁奴仆不少。
前身小时候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他是老爷子流连花丛的结果,一位青楼女子所生。
老爷子别看对儿子挺严厉,可对下人一向宽厚,极少动怒。
而传这个话的家丁,被老爷子当着家里所有人的面,用家法活活打死。
从此之后,夏家这位神秘的主母,就再也没人敢提起了。
前身从小到大,也曾多次问起母亲的事儿,老爷子避而不谈。
到今天晚上,夏言已经二十四岁,老爷子总算肯开口了。
夏言说起来也算两世为人,可两辈子都没娘。
这会儿听到娘的消息,他表面平静,心里其实五味杂陈。
“你娘不是世俗界中人。”夏云天幽幽说道,“她是我眼里是仙女,实际上,也相差不远。”
十五天前的三江口,一轮新月挂天穹。
十五天过去,这会儿船舱之外,明月如盘。
夏元天看着天上的圆月,继续说道:“她对我恩同再造,给了我两样东西。
一样,是你这个儿子。
另一样,就是一门锻造秘法,以挽救我夏家当时摇摇欲坠的买卖营生。
她当年叮嘱过我,此法不宜公开。
就算最后不得已要公开,也只能走御庆王朝的官方途径,接受世俗政权的管理和约束。
若是我夏家私下公开,或者授予他人,那就是乱世之因。
所以到现在为止,这秘法只有我掌握,就连你都没传。”
夏言点了点头,心中的疑惑算是解开了一半,然后问道:“那我娘后来去哪儿了?”
夏云天脸上有些落寞,说道:“她是天上的仙女,自然是要回天上的。
之前我看你觉醒了剑种,还以为你应该继承了你母亲的修行天赋,欣喜若狂。
仙凡有别,她回天上我没办法追过去,可你要是修行有成,最后能找到她,那也行。
她在天上到底过得怎么样了,你好歹能给我传个信呢。
结果你之后的修行进展……哎……”
夏言微微有些尴尬,摸了摸脸:“那什么,我现在改了。”
夏云天点点头:“也算是天可怜见,让我夏元天临死之际,总算有了些盼头。”
夏言眉头一皱:“爹,您再等会儿,我捋一捋。”
“又怎么了?”夏元天不满道,“还说你这不是逼供。”
“不是。”夏言苦着脸说道,“您这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咱家为什么惹了大凉帝国背后的宗门,还有我娘为什么回天上。您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光以情动人,那也圆不过去啊。”
“你这小兔崽子之前虽然蠢了一些,可也算憨厚可爱。”夏云天指着夏言鼻子骂道,“怎么一阵子不见,变得鬼精鬼精的?”
夏言翻了翻白眼:“您也不看看,我有个什么样的爹。”
“你……”夏云天似是被噎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这好不容易追忆一下你娘,你小子非要破坏气氛,这是不孝!”
夏言摇头说道:“我娘生下我一走了之,其中定有苦衷,再加上您这么多年相思之苦。
您二位跟牛郎织女相比,那连根鹊桥都没有。
我要是不弄清楚其中的缘由,才是不孝呢。”
“牛郎织女是谁?”夏云天瞪眼问道,“比得上我对你娘的一往情深吗?”
“他们是谁不重要。”夏言摆摆手,抬头说道,“您既然不肯说,那我猜一猜。
爹,是不是那个不长眼的宗门,害你们不能团聚?”
“不是,你小子现在说话口气,怎么那么大呢?”夏云天沉下脸,训斥道,“那是修行宗门,而且是修行界最顶级的宗门,世俗政权都可以随意摆布,你小子这一脸杀气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夏言秒怂,换了一张笑脸。
“儿子。”夏云天沉声说道,“你娘离开二十多年了,我早就断了这方面的念想。
我夏云天打造过世上最好的兵刃,做过通天的买卖,睡过最漂亮的仙女,这辈子足够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需要你这个儿子去弥补的。
你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地过你这一辈子,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们上一代人的事情,我们上一代人了结。
就算有事情不那么圆满,那也是人生际遇。
月有阴晴圆缺,何况是人呢?”
“爹。”夏言唤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老爷子收回看向天上的目光,直视着自己,肃容说道:
“你和你的朋友,现在就下船,该去哪儿去哪儿。
我这儿的事情,你不准再管。
若敢不从,你我父子恩断义绝!”
“爹您别激动。”夏言赶紧站起身来,“我这就走。”
……
夏言这一晚诱供不成,被老爷子翻脸赶出了船舱。
心情自然是郁闷的,呆呆站在甲板上。
陈文炳这时候走过来,站到了他身边。
夏言心里清楚,这小子其实偷听半天了。
陈公子拍了拍夏言的肩膀,轻声说道:“夏言,以后咱哥俩仗剑上青云,干他娘的。”
“嗯。”夏言看着夜幕沉沉的天空,“干他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