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5分,王大雷把排子车咕咕噜噜的拉到营房门口,停在椭圆的灯圈光影里,向营房门口望去。
如果是70年代的人,对这种早已淘汰的营房宿舍的大门是有印象的,大门挂着大弹簧合页,左右两扇,向里向外都能开。这种门,用厚木料一块一块拼起来,封了边,刷上了特有的绿色,最不科学的是,门上没有玻璃。
营区宿舍楼的大门,不设锁,白天的时候,向外敞开,可以将光亮透进楼道里。熄灯号响起后,楼层里的哨兵就会把大门关闭,毕竟山里的夜风,很凉。
还有一个其他原因,那就是趁着夜色,山里迷路的小动物会误闯进来,这样的话,还要劳烦哨兵帮着请出去。
和大雷一起拉水的老兵,是同班的“老杨”,大雷4:25起床的时候,顺便喊了他,看到老杨含糊的答应了,大雷才出的门。”老杨!“是大家对这个高个子老兵的尊称,当时就是他一把将大雷从新兵连拉上了车,来到了825。他是这营区里最老的士兵,已经第五年了,没有老兵的架子,喜欢别人叫他”老杨“。
“咯呀呀”,一个人从大门里闪了出来,是老杨。
“大雷,我们走!”老杨给大雷打着招呼。老杨除了和王大雷一样,穿了一身迷彩服,戴着迷彩帽,背着水壶,身后,还斜背着一个军用挎包,鼓鼓的,装满了东西。
王大雷,一步跨过木拉杆,肩膀上斜着套上用宽帆布带子做的拉绳,两手把稳排子车,一颠一颠的向营区二道岗而去。
大雷心里知道,下山的路,轻轻松松,往回走,300斤水上山爬坡,就要像牛一样使劲了。
大雷和老杨,一时间很沉默。
随后,大雷先开了口。”老杨,你怎么当了这么多年的兵?”,老杨向泛着墨黑天幕的北方望了望,道:”我是农村来的,回去也就是个种地的农民!“。
说完这话,老杨用手习惯性的搓了搓脸,然后使劲拍了拍排子车上的铁桶。
“大雷,快走吧,一会村里的人也去打水,人就多了。”老杨看了看天,紧走两步,用手扶着铁桶的边边,提高了行进的速度。
”咕噜噜,咕噜噜“,大雷的肚子毫无征兆发出了一串叫声。老杨看了一眼王大雷,说:”大雷,你这么早就饿了,一会往回拉车,可是力气活!“
王大雷用手抓了抓返青的头皮,为难的说:”这几天训练强度这么大,我就没吃饱过,老杨 ,你也知道,炊事班有规定,不准往回带饭。“
老杨,拍拍身后的挎包,面带微笑说:”我挎包里白馍,咸菜,我都预备了。”
大雷高兴的咧开了嘴。想着想着,脚下加快了步伐。
二道岗上的哨兵,远远地看到拉水车,早早的打开了二道门,老杨和哨兵点了一下头,便和大雷出了二道岗。
出了二道岗,就是场站。
在一道岗和二道岗之间,是个单独的区域,那里是825的地方单位。地方单位是国有企业,负责维护场站里面的设施;大雷的中队,负责整体营区的外围警戒。大家都管这个地方单位叫:825场站。825场站只是一个分支单位,场站在山下还有很大的办公楼和院子,在山上工作的职工不多,除了每年两次集中维护时人来人往,其他时候825场站的几个老职工轮着上山来值班。
但825场站的老场长和他的女儿,一直住在山上。
顺着柏油小路,在一道岗和二道岗之间山沟沟里,不规律的坐落着十几排上了年代的房子,白边灰底,显得灰突突,门窗都是木头的,房子四周长着青苔和爬山虎。这一片,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平顶的小礼堂,正面屋顶上面竖着道像帽檐一样的矮墙,刷成白色的底,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大字,字的上面还立着一个红色五角星。这个小礼堂的边上,是高高的杨树,少说也有二三十年,枝杈已经伸上了房顶。
王大雷拉着小车和老杨走过时,天边正要泛白,已经可以看到那几个“为人民服务”的大字。透过刷上白油漆的木窗户,小礼堂里黑洞洞的。
像这样的建筑,大雷老家的城市,几乎见不到了,房子上留着过去那个红色时代强烈印记。
从825场站这些建筑,可以看出,当年的825场站少说也得有上百人在这里工作,热闹非凡。老兵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当然这些事都是听他们的班长的班长说过:这里的一切都是苏联人设计的,整个场站其实只建了不到一半,这就是在场站的最深处,有很多只挖了一半山洞的原因。
老兵们说,建设投入使用的初期,还来过很多苏联的技术人员,但后来,不知道是原因,都撤走了。
是什么原因让这么一个隐蔽的单位,被放弃了呢?
再往前走,是一座只有四个门的两层小楼,那种二楼走廊伸出来的房子,也长着青苔和爬山虎,和其他不同的是,房顶上斜拉着几条电话线。
老杨走过时,往小楼多看了几眼,故意加重了脚步,轻轻的向大雷说:“老场长就在这里二楼住,平时场站就他值班,他媳妇死了很多年了,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大雷,后来才知道,其实,825场站原来建有职工宿舍,就在山坡的最里面。像个火车车厢一样,长长的一排,修在一个平整出来的山坡上,只不过那个建筑,在现在看来,多少有那么点不舒服。黑灰色的墙砖,顺着山坡,斜着往下的大片子瓦屋顶,窗户和门都是铁绿色的,屋门上方,专门做出了半圆形的造型,像极了当兵大檐帽的帽檐,还伸出来老长。这里长年没人住,都废弃了。
老杨一边走一边说,大雷一边拉车一边听,听到老杨说老场长,大雷转头看向小楼,正好看到二楼一间贴着春联的房间,窗户上拉开了一个角,隐约的露出一张白白的脸正往下张望。
“老杨,老杨,上面有人,在看我们”,大雷压低声音,提醒老杨。这突如其来的面孔太过突然,把大雷吓的后背发麻,凉风凑凑的往上窜。
老杨,扭头看了看,冲着二楼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那就是老场长的女儿,大家都喊她红英,人长的不难看,心也好,就是有一点点残疾,腿不好。”老杨扶着铁桶,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右腿。
“哎,真是可惜呀!”大雷不由感叹道。
“是呀,我下连的第三年,红英就因为腿不好,不上学了。她属蛇,今年刚刚过18岁,够了招工的年龄,老场长,就让她在场站里临时帮忙!”老杨,在825这么多年,看来对老场长一家很了解。
“人生总是有遗憾的,这么好的女孩,本来可以走出这大山,可惜啦!”大雷的又一句感叹,让两个人都沉默了。
转过弯,便看不到红英住的二层小楼了。两个人默默的走了没多远,在一间上面挂着收发室牌子的房子前,老杨松开了扶在铁桶上的手,转身拉过来身后的挎包。一边走,一边在挎包里面,摸摸索索的掏出一包东西,熟练的跨过房子前的花坛,把东西先放在门口的水泥台子上,一只手推着右边的半扇窗户,另一只手对着左边半扇窗户用手指一扣,便打开了。然后,把那包东西放了进去,又在里面摸索着,拿出来一个用花布包着的,像饭盒一样的物件,塞进挎包里。随手,关上了收发室左边窗户,最后还不忘使劲推了推。
王大雷,扭头惊讶的看了看老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停下了拉水的排子车。
老杨扭头跨过花坛,利索的把挎包重新转到身后,然后把手搭在铁桶上,向大雷微微一笑,招呼道:“走吧大雷,今天有好吃的。”
大雷,本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老杨这个举动,让他顿时一头雾水,但立马好像明白过来什么。
因为,他听人说起过,收发室值班的是红英。
“大雷,我们走!”这件事,突然成了两人秘密的默契。老杨手上使了劲,拉水的排子车,变的轻快了起来。
又拐过一道弯,天空比刚刚又稍稍明亮了一点,远远的,一道岗的哨兵就看到了这拉水的排子车,没等走到门口,大栅栏门就往内“咯呀呀”的拉开了。
王大雷拉着排子车,压过门口椭圆形的光影,冲进了黎明前薄雾之中的山沟沟。
在这个黎明,要不是老杨在身边,大雷真想冲着大山,“嘿黝黝、嘿黝黝”的狂喊一通,因为他已经压抑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