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就只剩下赵福金与齐国两口子。
齐国微微一笑:“老爷,我与茂德说些体己话,不如你先去在这王府中转转看看、赏赏风景如何?”
韩嘉彦知道这皇族的长辈和晚辈之间要说些比较敏感的话,而八成与自己的孙女儿韩嫣及王霖有关。
韩嘉彦便打了个哈哈,起身道:“也好,你们先聊,我去散散心,一会在府门前汇合便是。”
待韩嘉彦的身影出了厅,齐国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她扭头凝望着俏面平静的茂德帝姬赵福金,淡淡道:“茂德,你可是大宋当朝公主,身份贵不可言,怎么能与一个已婚外臣如此亲密,擅自出宫与他……私会?”
私会?赵福金心中暗暗冷笑,你怎知他在宫里数日,就住在我的宫苑,同床共枕早已有之,若非他怜惜我的身子,怕闺房之乐也有几回了,我出宫来与他相聚又能如何?
但这话终归是不能说出口来的。
“皇姑祖,您这是在教训茂德么?”赵福金轻道。
“教训谈不上,本宫只是提醒你,你是当朝帝姬,官家亲女,礼法煌煌,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大礼,堕了皇家颜面。”
赵福金轻笑一声:“皇姑祖,其实也不瞒您,当然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我在当初王霖闯入高俅府冒死救我脱险时,就已经……后来,我求父皇赐婚,王霖得知消息后立时向你们韩家求亲,与韩嫣成亲。严格说起来,还是我促成了韩嫣与王霖的美好姻缘,是不是?”
齐国沉默了一下。
赵福金说得都是事实。
当初若非她求赐婚的事儿推动着,而王霖又不愿意尚公主,这才急匆匆与韩家结亲。
“换言之,韩家与王家结亲,从一开始就是利益互换,这一点皇姑祖不否认吧?”
“那又如何,如今我嫣儿嫁得其所,夫妻俩恩爱和睦,这就足够了。”
赵福金笑了:“我知王霖甚喜韩嫣,他与我说,他与韩嫣算是……先婚后爱?”
赵福金眉目间泛起一抹异色:“我能看得出来,他对韩嫣是真的敬爱有加,所以,皇姑祖你也莫要担心,我绝不会求父皇逼迫霖郎休妻另娶,而即便我这么做,霖郎也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齐国如释重负。
她知道赵福金在赵佶心目中的位置,皇女中无人可及。
若是赵福金使些手段,若王霖态度再不坚决,说不定官家就会下旨赐婚,命王霖休韩嫣另娶茂德。
到了那时,不但韩家的颜面扫地,她的这个孙女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齐国由此态度就缓和了些:“茂德,本宫知晓你最近在宫里伤情难耐,也知你早就相中王霖,一时定难以忘怀,可毕竟王霖已婚,事实不可逆,若我是你,就不妨放开心胸,另谋归宿,这样,于人、于己都是功德无量。”
“我是无法忘怀……这半年,我险些是死了的。”
赵福金轻叹一声:“这回我与王霖在宫里重逢,这几日我也想得通透了,我宁可不当这个公主,也绝计是要随在他身边的。”
齐国大惊失色:“茂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皇姑祖,有些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如恽王谋反的事,你们外头人只知父皇早有防备,暗中调王霖来率军平叛,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若非父皇遣九弟为迎金使,而九弟又因一时玩闹、绕行河北,王霖就不会前往大名迎接九弟,也断然不会发现恽王外戚在大名府的谋反实证,更不会因九弟几句无心之言,揣测父皇和太子哥哥处于危急险地……”
“所以,此番若非王霖力挽狂澜,兼又心思缜密,还有天意促成的因素,此刻太子哥哥与父皇恐怕……一场剧变起于后宫,后宫内眷又能存活几何,都不可知的。”
赵福金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听在齐国耳中却如同惊涛骇浪,她长眉猛挑,冷汗津津:“茂德,竟如何凶险?恽王……本宫着实想不到,他竟隐藏这般深!”
“王霖说得对,大宋若再这般君臣离心,上下离德,朝纲失范,亡国也指日可待。若大宋都不存了,我这个公主又何以依附?所以,我也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归宿——也不会与韩嫣姐姐争夺什么正妻之位,皇姑祖放心便是。”
“可你们……”齐国公主搓了搓手:“皇族颜面,大宋礼法,你若嫁王霖,这情何以堪?”
“若能与君长相厮守,此生无憾,不要名分也无妨。”
赵福金慢慢坐直了腰板:“从今日起,我将封锁宫苑,与世隔绝,待他接我出宫的那一日,至死不悔。”
齐国呆了呆,面上泛起不可思议之色。
她这一辈子自出阁就嫁给了韩嘉彦,本身婚姻也是政治婚姻,作为皇族与大臣的联姻而存在和维系了这么多年。
她未想到赵福金竟对王霖情深至此,也没想到一个大宋公主竟能坚决至此,甚至连公主身份尊荣都可舍弃。
她无法理解这种情愫。
只是她再觉得赵福金离经叛道,此刻也不忍再说什么了。
这是一个可怜、执拗又蔑视礼法的孩子。
齐国轻叹一声。
……
王霖匆匆进宫。
延福宫外聚集着大量的朝臣,三五成群,焦虑等待。
而皇帝和太子,还有张叔夜、李纲、吴敏三人,都在御书房内商议善后之策,至今也无个章程。
王霖缓步走来。几乎所有朝臣都退避三舍,向他投来复杂的注视。
震撼者有之,但更多的是畏惧以及敌视。
王霖面不改色。
他知道,自己连番所为,尤其是这次,当殿诛杀新科状元秦桧。
如果算上裘人杰和慕容彦达,还有蔡京、童贯这些,死在他手上的文臣已有多人。
尽管他累立盖世功勋,但却也成了文官心中排斥的孤臣,甚至是幸进佞臣。
换言之,他现在朝中,只有威,没有望。
待朝局稍定,定然会有潮水般的言官汹涌而起,对他展开狂轰滥炸。
王霖也觉无所谓。
他做人做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不求面面俱到。
而实际上,如他今日之权势地位,若他如张叔夜般八面玲珑交好士族文臣,估计赵佶可能还好些,太子赵桓是绝对睡不安稳的。
出仕两年,他对大宋已尽心尽力。
他苦心竭虑的,还是为了数年后的抗金大业。
他时下没有精力参与朝堂党争,以及所谓的执政理念之争。
但不管怎么内卷,内耗,至少在大局上,宋廷现在不能乱。
否则,历史的大势不会改变,但细节一定会偏移,说不准金人入侵会提早到来。
王霖心念电闪,径自入了延福宫。
在宫门前,他发现了跪在宫苑中的吕颐浩、张邦昌、白时忠、曹锟、顾大川等七八人。
吕颐浩伏地不起,肩头轻颤,估计已经跪了许久。
王霖扫吕颐浩等人一眼,心道:若是恽王篡位成功,那么他们就是从龙之人,怕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而跪在这里的恐怕就变成了李纲这些人……
不,不对。以李纲张叔夜吴敏的气节,唯一死而已,绝不会为苟活性命而放弃体面。
王霖径自入了御书房。
吕颐浩望着王霖的背影,心中忐忑,懊悔不堪。
他知王霖现在官家、太子心中的位置。
信重空前绝后,一言以决生死。
也就是说,他吕颐浩和吕家的身家性命,都系在王霖的身上。
想起与王霖过往种种不睦,吕颐浩心底泛起彻头彻尾的寒气,绝望至极。
作为阁相,他自明白政变后的大清洗是如何残酷。
附庸追随恽王者甚众,官家不可能诛杀殆尽,最大的可能就是杀他们这几个位高权重者,以儆效尤,安抚朝臣。
张邦昌突然哀呼大叫起来:“王少师,救命!”
张邦昌膝行疾步紧紧抱住王霖的腿。
王霖面色一顿,低头望着张邦昌其人,眸中掠过一丝异色。
此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称之为国贼都不为过。
但他虽没什么气节,也没什么才干,更怕死得要命,但从骨子里说,他对大宋皇族还是有几番忠心的。
金人攻破东京,掳掠徽钦二帝,北宋灭亡。
金人当时目的显然是岁贡钱财,所以需要一个傀儡筹措岁贡。
虽然汉人均提议另立赵氏,但吴乞买一概否决。这个时候张邦昌成了被提名的唯一人选。在宋齐愈,王时雍等人支持下,金人“劝进”张邦昌。
张邦昌诈病拒绝,百般推脱,甚至以自裁相对,但最后金国以屠城相要挟,迫张邦昌就范。
张邦昌被迫登基称帝。
张邦昌坚决制止官员向他跪拜行大礼,他自称为“予”而不是“朕”,公文往来时用“手书”而不是“圣旨”。凡此种种,都充分证明了他坚持为臣而非为君的礼制。
后来金军返回,已经身为“皇帝”的他却身服缟素,率领满朝文武,亲自向其时已身陷金军牢笼的徽、钦二宗遥拜送行,并且伤心欲绝,涕泪俱下。
后来他还政赵构。
“王少师,老夫对官家对朝廷忠诚不二,绝无半点不轨之心……求王少师救命!”
张邦昌叩首流涕。
王霖略一用力,便挣脱了张邦昌的痴缠,他淡然一笑道:“张子能,立秋了……而秋后,总是要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