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德帝姬的晓月苑紧挨着赵佶日常所在的延福宫,沿着这片竹林走出去,穿过一条小径就到,不足五百米。
王霖披着宫里太监惯用的制式披风,低头紧随在赵福金的身后,眼见延福宫内外守卫森严,宫禁人数至少比以往多了两三倍不止,心头就起了一丝凝重。
关键看那服色,并不是本该的皇城宿卫,而换成了禁军龙骧军!
现状,可能比他想象中的更残酷。
晓月苑的宫女太监其实多半也是见过王霖的。
突见帝姬独自返回,还带着个遮遮掩掩的青年男子,面目看不清楚,侍女延翠和沐兰狐疑打量,刚要追问什么,却被赵福金投来的清冷一瞥止住。
两女面面相觑。
又见赵福金急匆匆带着男子进了她的寝殿,更是大惊失色。
未出阁的公主,带非太监、非亲族的外男进入闺房,一旦被外人知晓,公主的清誉和名节就毁了。
两女追上前去,听赵福金在殿内澹道:“我与人谈事,不经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赵福金拂过珠帘,静坐下去,又指了指自己身前的金墩。
美女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王霖轻叹一声,躬身一礼道:“帝姬别来无恙。”
赵福金幽幽一叹:“别来无恙?你这话倒是敷衍得紧,王霖,你当日弃我于不顾,娶了那韩家女,可曾想过我在这宫里,还能活到现在吗?”
王霖苦笑:“帝姬这话,实在是让王霖无言以对反过来说,我当日若不娶韩家女,一旦被官家招为驸马,那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王霖又道:“我诛杀蔡京童贯,六贼门下遍布朝野,我若变成了闲散驸马,不知多少人要置我于死地,不知帝姬可曾想过?”
赵福金呆了呆。
她确是没有想过这一茬。
是啊,王霖得罪了这么多人,不但是蔡京童贯的党羽,这其中还包括恽王赵楷,一旦去了军权,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赵福金突然又咬紧银牙道:“纵是如此,你也不该娶那韩嫣,让我在宫里、宫外颜面扫地,成为东京人的笑柄!”
王霖叹息:“帝姬,当日之事,我若不早下决断,官家一定逼我休妻与你成婚这点,还请帝姬体谅!”
“其实我也明白,王霖,这本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这帝姬的出身。我很多时候都在想,若我不是出身皇家那该多好,那我就可以不顾一切留在你身边,管什么世俗礼法?”
赵福金:“这半载对我来说,在鬼门关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回。我初时恨你心如铁石,不肯为了我放弃别的女人;我又知道自己不能这般自私,作为帝姬,我该早就忘了你,不能害人害己我日日恨你怨你,又日日自怨自艾,形销骨立,怕命不久矣,结果没想到今日一见,我竟然如释重负,对你半点恨意也生不出了。”
赵福金抬起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两行泪珠无声滑落。
王霖看得心中莫名一抽,隐隐作痛。
他本以为自己就是赵福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浪漫活泼开朗,没几天就将他抛之脑后。
然而
花季的明媚少女,此时眼窝陷落,瘦弱楛蒿,皮肤变得暗澹毫无光泽,生机寥若晨星王霖心中长叹一声。
赵福金轻轻抬起双臂,掀开裙袖,露出半只玉臂来。
王霖眼见上面有两道清晰而深刻的刀痕。
他双拳紧握,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能明白当时少女对他无尽的怨恨,无语言表的自伤绝望。
他瞬时再也控制不住激荡的情绪,走去将柔弱的少女抱在怀中,毫无旖旎之意,只有无言的伤感。
赵福金没有半点挣扎,却怔怔地任由他抱着。
一旁的紫金兽炉里檀香鸟鸟升腾,窗外一两只雀鸟啼鸣,秋雨依旧缠绵不绝,而房中却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良久。
赵福金泪如雨下,两只粉拳无力捶打着王霖的胸膛,哽咽道:“你既然不要我,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走啊,你为何又要进宫来?”
王霖俯身就吻住她颤抖的发白的唇。
虽是只有片刻的温存,少女暗澹的肤色上却是慢慢起了一层红晕,一股强烈的生机在她绝望的体内漫卷开去,她苍白的脸色渐生光泽。
门外,延翠和沐兰心急如焚。
这都一个时辰了,帝姬带着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寝殿,孤男寡女这么久,也不曾召唤下人进去伺候,万一被人撞见,那还得了呢。
这时突听殿内传来赵福金轻柔的笑声。
延翠和沐兰吃一惊。
自打那人与韩家女成婚之后,自家主子就失去了笑容。
日日以泪洗面,日渐形销骨立,今日到底怎么了这是
又听赵福金脆生生道:“延翠,沐兰,你们给本宫送些吃食来,多准备些,本宫饿了。”延翠大喜,立时去吩咐厨房备饭。
而沐兰犹豫再三,还是轻叩殿门:“帝姬,奴婢是否可以进殿伺候?”
赵福金嗯一声:“你进来吧,沐兰。”
沐兰如释重负,赶紧推门进去,抬头望见赵福金披散着一头黑发半靠在床榻上,身上覆盖着一层锦被,而她面上犹自红晕丛生,整个人多了几分生气,又渐有明媚帝姬的本色了。
而一个面色英武的蓝衫青年静静坐在她的床边,面含浅笑。
啊王霖!
原来刚才帝姬带进来的男人竟然是王霖!
他不是在青州么,怎么突然就进了宫?
倒也罢了。
可看两人这般情状,一点也不避嫌疑,难道是我的天啊!
!
沐兰大惊失色,脚下不稳,身子踉跄了下,险些栽倒在地。
沐兰定了定神,急匆匆走去拜了下去,伏地不起:“帝姬,奴婢请王少师去客房安置可好?”
“你起来吧,沐兰,没事。”赵福金轻柔道。
沐兰起身又见赵福金居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王霖的手,片刻都不想松开的样子。
沐兰嘴角一抽,又冲王霖躬身道:“王少师,这是帝姬闺房,还请使君速速离去,免得伤了帝姬的名节。”
沐兰来不及去想赵福金为何与王霖相遇、又如此这般似乎重归于好,她只能先劝王霖赶紧走。
再有什么事,随后再说。
“沐兰,咱这院子没人来,也不怕被人看见。再说我为了他都沦为京师人的笑柄了,现在还有什么名节可言”
赵福金轻道。
王霖叹息,他当然知道在赵福金这里与她这般亲近极为不妥,可他更知道此刻赵福金格外敏感,若他稍有“抗拒”,她便又会陷入情伤不可自拔的境地,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半点生机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我不想让你走,我也不会放开你,我本来以为我快死了,这是做了一场梦。”
“我不走,你好生吃些东西,然后再睡一觉,养养身子。”
延翠端着食盒进来,看到王霖也自是吓了一跳。
好在延翠和沐兰是赵福金的心腹,打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有两女从中照应和掩护,一直到晚上,晓月苑都没有人发现王霖的到来。
夜幕渐起,赵福金的寝殿明如白昼,可王霖还在殿中守着赵福金不出,延翠心急如焚。
这要让王霖在赵福金的殿中过了夜
这就不光是涉及赵福金茂德帝姬的名节了,宫中留宿外男,她们也难逃一死。
赵福金紧紧抱着王霖,面色泛红,有些昏昏欲睡。
王霖有好几次要放下她任由她自睡,她都死活不肯。
“你先睡会,我得出去一趟。”王霖轻道。
赵福金突然睁开眼睛,轻轻摇头道:“我知道你进宫来要做什么,你是想去见父皇吗?别去了,你见不到的,延福宫守卫森严,谁也进不去的,我都进不去。”
“王霖,宫里的事你别管了。你在我这好好陪陪我好吗?然后,你就悄悄回你的青州去,千万不要掺和这些事!”
“我想让你要了我”
赵福金突然坐直了身子,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瘦削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红晕。
王霖柔声一笑,抱住她,轻轻为她掩上衣衫,又扶她躺下盖上锦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记:“你身子这么虚弱,别胡思乱想了,等你养好身子着。”
“我答应你,这一生,只要你愿意跟我,我便会不离不弃。但是你身份不同,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从长计较。”王霖抓起赵福金颤抖冰冷的小手来:“安心。”
赵福金痴痴望着王霖:“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赵福金旋即又皱眉道:“你还是不要去掺和太子和恽王的事了,好不好?”
王霖深吸一口气。
光是看赵福金的表现,他便已经清楚,在这宫里怕是已经发生了不少事情。
“延福宫外的守卫是太子的人还是赵楷的人?”
赵福金幽叹:“是太子的人。”
王霖坐直了身子,果然所料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