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叶子全都掉光的时候, 万物逐渐萧条时,魈正计划着暂时离开桃花岛,去别处看看。
倒不是他不喜欢这里, 只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产生不必要的牵挂和羁绊,而他一直在尽力避免这种情况。
在他提出要离开时,黄药师看上去并没有多少诧异。他敛眉沉吟,略一思索, 说道:“我正好要去襄阳看看,若是不介意, 最后同行一次如何?”
魈想了想答应下来, 反正他还没想好接下来的行程,去哪里都一样。
只是在临走时,曲灵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魈默默看着抱着自己腰不肯放手的小少年, 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二人结识以来的种种画面。
也许, 这就是他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半晌无言,就这样干站着过了许久,直到他用柔和的风元素将两人分开,抬眼一看,黄药师正似笑非笑盯着他两,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这样的场面让他隐约感到不适,或者说无措,寂寞而长久的千年岁月里, 他几乎没有体会过这种热烈直白又纯粹的情感, 他习惯了与人类相处时保持的理智, 克制, 疏远,放在一个还不满十二岁自来熟的孩子身上,显然没什么用。
他的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淡淡的怅惘和遗憾,可也仅有不多一点,好比陈旧的木板上落下一只飞虫,积年尘土被轻微扬起后又归于沉寂。
“既然不舍,为何还要走?”坐在离岛的船上,黄药师终于没忍住问出这个问题。
魈垂眼看着从船侧流过去的水纹:“早晚的事。”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黄药师却瞬间理解了对方未说出口的另一层含义。他弯了弯唇角,玩笑般调侃道:“有你在,灵风眼里完全看不见我这个正经做师父的了。”
魈没有接话,过了会才轻声道:“你对他们太严厉了。”
有吗?黄药师回想往日种种,对徒弟严厉不是应该的?将来,他一身所学都要传给子女和徒弟们,若不严厉点,又怎能培养出让他满意的继承者?
魈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完全没有当回事,作为外人,他不会指责或干涉人家的教育方式,但想想记忆中曲灵风等人的结局,终究还是多嘴说了句:“不论怎样,不要伤了他们。”
黄药师抬了抬眉,心底闪过一阵莫名:“……好。”
去往襄阳的路上,二人逐渐听到许多江湖上的新鲜传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九阴真经》。
据说王重阳将经书抄了许多份送给各大门派,凡是江湖上能叫得上名字的都有份。
这一举动引来一片哗然,不少人猜测他这么做的用意,或者是不是出什么事脑子坏掉了,否则怎么舍得把武林至宝当大白菜一样到处送。也有人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比如故意编造本假秘籍让人去练,趁机铲除对手什么的。这么想的人不多,毕竟王重阳这三个字就是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消息传回终南山时,在附近徘徊,白白蹲守了一年,始终没放弃找机会抢秘籍的欧阳锋几欲吐血。
既然这么大方,当初费那么大劲成为天下第一是为了什么啊??!直接给他不就好了吗?!
黄药师听了后,脸上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看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王重阳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销毁或者传播,在这二者里选其一,不用想他肯定会选择后者,换了是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想到往后江湖说不定会发生种种有趣的变化,他的心里不由多了丝期待。
没有急着赶路,一路游山玩水中,他们在两个多月后到达襄阳。
寒冬凛冽,高大古老的城门在晦暗惨白的天空下显得庄严而肃穆。
城外二十里之外驻守着金兵的大部队,远远将整座城池围了起来。从士兵的精神面貌来看,他们这半年来过得没有他们想象中顺利。
以往软弱的朝廷这次一反常态的强势,别说割让襄阳了,一个村子都别想,但在与使臣谈判时却不能这么直接,为了多损耗点金兵的粮草,官员们不断找借口拖延,每次问起都说还要再商量商量。
时间拖得长了,金人越来越焦躁,长线作战本就对他们不利,只见消耗不见补给,眼看着支撑不了多长时间。而襄阳的守备军也有着同样的忧虑,金国将领爱惜自己的部队,轻易不肯交战,打的就是将他们困死在城里的算盘,再这么等下去,不等金兵粮草断绝,城内许多百姓要先饿死了。
白天下了场大雪,入了夜后温度降得滴水成冰,士兵个个手上生了冻疮,手背和关节处全是皲裂的口子,疼得几乎连武器都握不稳。
而地处东北的金国士兵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襄阳的气候显然比金大都要宜人得多。
三更时分,城门处突然燃起熊熊大火。
无数火球在大型攻城器械的投掷下向着城楼飞去,金兵们在巨石外面裹上破旧的毡布,点燃后的杀伤力比单纯的投石机更上一层。
襄阳城内的官员组织军队有序抵抗,但从情形来看并不乐观。金国制作的攻城器械远比大宋的精良,投石机的最高射高已经超过了襄阳的城墙,不少火球落在城里,损毁许多民房,导致无辜百姓遇难。
黄药师皱眉远远看着这一切:“他们似乎没有攻城的打算。”
魈嗯了一声:“比起正式进攻,这更像是一种施压的手段。”
只是几台攻城器,就让守城的士兵们疲于应对,四处救火,今天来一趟明天来一趟,士兵们的精力全用在修补城楼上了,先不说身体状况,精神方面就要面临很大的压力。
好在襄阳的官员很快就想出办法,他们在城墙周围假设虚栅,用沙袋填充,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投石机的冲击,即使城墙被毁,也能很快修复。
攻城的法子不奏效,金兵们只能继续围困,城内资源匮乏,每天都有人死去。金国带给大宋军民的阴影和恐惧,即使过了近百年,依然是他们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战栗。
过了几天,魈打算离开襄阳。
黄药师静静看着他,许久后才长叹一口气。他带他来襄阳其实另有目的,本以为这位外表冷漠不近人情,实则仗义心善的上仙看到城内受苦的百姓,说不定会忍不住出手呢,他终究还是错算了。
他压下心底的失望,微笑着问道:“以后还有机会相见吗?”
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说不好。”
他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个世界待多久,或许十年,或许明天就回去了。他无法给出任何确切的答复。
黄药师弯了弯唇角:“若非时机不凑巧,黄某怎么也得最后和上仙再结伴同游一次。”
他是真心感到可惜,若说刚开始,他只是出于探究和好奇的心理,把对方当成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或是完全不需要他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获取巨大好处的聚宝盆。但在相处的过程中,他渐渐忘记了对方的身份,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了真正可交心的朋友。
长久的生命让他对任何事都看得很通透,经常一句随意的话,都能让黄药师品味许久。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却愿意放下身份与凡人相交,每每有遇难之人相召,千里之外也要赶去相助,为了一个小小的承诺只身上华山,完全不介意一个凡人的孩子在他身边打滚耍赖。
黄药师越与他相处越是欢喜,而失去这样一个朋友又是多么让人惋惜。
但他不能走,说到底,金兵围困襄阳的导火索在他,他至少要看着襄阳的困境解决了才能放心得下。
魈看着他,眼中泛起浅浅的涟漪,唇角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明亮的天光映在金色瞳孔中折射出细碎清冽的辉光。
“……自己当心。”没什么告别的话,想想也只有一句叮嘱的言语可说。不过像黄药师这种功夫高强,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的,自己这话显然有些多余,说不定等大宋灭了他还活着呢。
少年仙人像阵风似的忽然消失,黄药师看着空气中残存的青色烟影,眼中浮现淡淡的遗憾。
这段与仙同行的经历,他想他能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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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但只过了半月,黄药师竟又一次见到了少年仙人,还是在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
两军对峙旷日持久,金大都那边又传来消息,蒙古和西夏似乎在搞什么小动作,金兵没时间在襄阳继续耗下去,他们必须赶回金大都防守。
然而军队不能白跑一趟,就算拿不到好处,五万兵马的损耗,必须想办法补回来。
在攻城无果的情况下,金人想了个阴毒的法子,他们在贯穿襄阳的汉江上游投入大量染了病的动物尸体,以此来污染水源,这样做的效果很明显。
仅仅十来天,城内相继出现大量染了疫病的患者,瘟疫在城内爆发,医馆又缺少药材,救治病人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绝望和恐慌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头上,黄药师和许多江湖人甚至已经在考虑怎么才能在万军中刺杀敌军将领。
就在这种情形下,少年身姿的仙人像救世主一样在众目睽睽下出现。
不同于黄药师总是玩笑般称呼他的魈上仙,此时高高在上凭风伫立于万军上空的他,总算像个真正的仙人了。
他的脸上戴着狰狞的傩面,周身萦绕着青色的劲风,交杂在其中的黑色影子更是让他凭添几分危险和冷厉。
他投下手中的长.枪,硬生生在地上砸出巨大的深坑,狂风大作,昏暗的天色与青色的影子迷蒙了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能看见时,原本在后方的数位将领已经被传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地方。
金兵什么也不敢说,以从未有过的乖顺姿态迅速撤离。
城墙上看着这一切的士兵们无不欢欣雀跃,奔走相告,等他们出城去寻找仙人时,发现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黄药师亲眼看着少年离开,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眼,他总觉得少年离开时,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在隐蔽的城楼下弯着唇角无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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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兵撤离后,襄阳逐渐恢复了秩序,朝廷派了不少医师过来,药草和资源得到补充后,瘟疫总算被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没过多久便是元宵灯会,刚经历过战争,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他们需要一场庆祝,或者某些仪式来驱散心头的阴霾。
黄药师漫步在汉水河堤,四周皆是前来放河灯的男男女女。
他听着人们兴致高昂地谈论这有关降魔大圣的话题,脸上不禁露出清雅和煦的微笑。
若是能见面的话,他想最后再问一问,明明说过不会插手人间的战争,最后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心软?亦或是不忍?
他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因为在某处无人的岸边,他又看见了那道万分熟悉的青色身影。
少年身姿的仙人抱着手臂倚在一颗古树上,姿势悠闲随性,晚风扬起他的衣角和头发,精致的脸微微上扬,视线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看来我的运气很好。”黄药师微笑着走过去,“若是让城中百姓发现你在此处,怕是要把河堤都踏平了。”
魈对他的出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是你。”
黄药师在他身旁站定:“人生何处不相逢。”
顿了顿,他忍不住笑着问道:“所以,你还是出手了,这算不算坏了你们仙人的规矩?”
魈看着顺汉水而下的河灯,淡声道:“军人有军人的宿命,百姓有百姓的归处。朝代更迭是历史的趋势,我无意改变这些,但无论怎样,用一城人的性命去堆砌终究太过了。”
黄药师没忍住笑出声:“这么说来,襄阳的百姓还要感谢金兵,若不是他们用毒计,这仗或许到现在都没打完。你不妨仔细听听,他们口中念的全是你的名字,一字一句全都是对你的感念。”
魈没有回应。
也许吧,他解襄阳之围不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天下苍生之类的大道理,更没想着做救世主当英雄,只是心里想着要这样做就去做了。
远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他将目光缓缓投向那处。
月明如洗,风声送来一阵阵欢声笑语,汉江两岸站满了人,他们捧着或精致或粗陋的河灯,口中不住低声吟诵着祈祷的话语。
他听到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自己,也看到他们将对自己真挚的祝语写在纸上,或是闭着眼说给无人响应的未知虚空,然后虔诚地将一盏盏寄托了情感的河灯放入水中。
水波摇晃,明月和繁星被揉碎,红色的灯影与粼粼波光交相辉映,染红了岸上那双鎏金色的明亮眼眸。
炽烈的,美好的祝词汇成巨大的洪流,向着他汹涌袭来,他们还向他祈求幸福、健康、财富、平安,以及一切世上美好的东西。
黄药师心有所感地侧过身去,然后怔住。
少年注视着在水中起伏的河灯,素来冷淡的脸上竟是难得柔和,薄而锋利的唇角向上牵起一点不太明显的弧度,熠熠生辉的瞳孔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柔软情绪。
黄药师忽然想到,原来他也是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