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之后, 牛家村中见过神秘少年的人对此各有说法。
有人说他是降临人间救苦救难的仙人,有人说他是武功盖世的天下第一强者,也有心怀不忿者, 说他是装神弄鬼投机取巧的无名贼人, 众说纷纭,口径不一。
大多数听到这些言论的只当是玩笑话,笑一笑就过了, 仙人之说太离谱,许是对方有些特殊的本事,随便施展一番, 便糊弄得那些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以为是神仙下凡了。与其信这世上有仙,还不如信天上会掉金子更实际些。
从牛家村出来后, 郭杨两家人总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忽然而至的少年仙人,他们一直盼着再次听到他的事迹, 只可惜,自那以后, 他们再也没能从他人口中听到仙人再次降世的消息。
旧日的种种太像一场幻梦,除了他们之外, 再无人提起。
一年后, 李萍和包惜弱的儿子先后出生, 丘处机曾为他们起名郭靖和杨康。按照约定, 两人尚在襁褓中时,便被父母抱着定下盟誓, 结成堪比骨肉血亲的义兄弟。
在这期间,杨铁心曾秘密回去过一次, 去找包惜弱自旧书堆里买来的那本书, 可惜等他回了原来的居所, 屋子早被翻了个底朝天,别说书了,门板都被卸了拆走,只留下几面空荡荡的黄土墙。
回去后,他将此行的结果说与几人听,李萍面上似有怅然,低声轻叹:“不管他是不是仙人,受了如此大恩,总得想办法回报一二的,如今却连恩人的名讳都无从得知……”
正说着,竹篱外响起一阵朗声大笑,杨铁心和郭啸天对视一眼,神情戒备地看着来客,那人绕过矮墙现出面容的那一刻,郭杨二人瞬间放松神情,欢喜地迎了上去。
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道人,双目湛然有神,面容清正坚毅,缚于背后的长剑昭示着来人并非寻常道士的身份。
“二位兄弟,可叫我一路好找。”丘处机脸上的喜悦丝毫不比二人少,“我去牛家村,听说了你们被段天德陷害一事,村民们也不知道你们具体的去处,我便绕着临安四处寻找你们的下落,如今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总算能放下心来。”
旧友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郭啸天和杨铁心想跟他打听外面的情况,丘处机也想跟二人仔细问问他们如何被人搭救脱困的过程。
屋檐低矮的陋室里,丘处机和郭杨二人分坐三头,李萍和包惜弱手脚麻利地端来茶水浑酒以及两道下酒的小菜。
虽是道士,丘处机半点没有忌讳,该吃吃该喝喝,一手酒杯一手肉,吃相豪迈,笑声恣意,看得出来心情是当真十分愉快。
“你是说,救了你们的少年突然凭空出现,又突然凭空消失了?”丘处机不知不觉放慢手中动作,“你们不知他的名号,也不知他的来历,只看到他身影如鬼魅,又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就认定他是仙人?”
李萍在一旁补充:“不止,他的容貌就跟传闻中的仙人一模一样,整个人都冒着一股仙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相貌这么出彩的。”
她读书少,不认识几个字,心里很想用文采斐然的词句去将恩人细细描绘,奈何肚子里没几两墨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词佳句,只能如实将自己的感受讲出。
俗话说,记忆会随着时间不断美化,李萍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在她最最绝望最最万念俱灰的时刻,仙人从天而降,将他们从绝境中挽救,他给予他们生机和希望,却不对他们索求半分,走时连名号都没有留下。
她每想着一次少年仙人高洁凛然的品性,出尘无暇的容姿,仙人的身影就会在自己心里愈发高大一分,经过一年的不断加强巩固和自我暗示,李萍现在可以说是仙人座下最忠实的头号信徒了。
丘处机听着李萍不太着调的话有些想笑,但看着一旁跟着点头的郭啸天杨铁心包惜弱三人,他正了正神色,开始在心里重新评价三人口中的少年仙人。
杨铁心和郭啸天不是普通农夫,李萍和包惜弱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农妇,能同时被这几人如此拥戴夸赞,这位少年定有极其过人之处,至于是不是仙人,没见到人之前,他不会贸然下定论。
包惜弱拿来纸笔,将自己还有些映像的内容全部写下交给丘处机,丘处机拿着两片薄薄的纸,一字一句缓缓念道:“金鹏夜叉,乃上古年间讨伐邪魔,护卫华夏的仙人,妙称降魔大圣,其踪迹不可考,时人难得一见。也曾有人说,等到除夕灯火漫天之时,或能见到面容清冷的绝色少年仙人,自人迹罕至的高山或荒野之上,远远眺望着山下万家烟火……”
丘处机脸色纠结地念完了,思索一阵,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原书中就是这样写的?”
包惜弱羞涩一笑,不大好意思地垂下眼眸:“大意是这样……”
丘处机瞬间秒懂,所以那些奇怪的形容词都是她自己加的。
按照李萍所说,他高声唤了两声降魔大圣的尊号,静心等待片刻,没有谁突然出现,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李萍皱眉回想:“或许只有在绝境下的呼唤,才能请来仙人相助?肯定是这样,除了性命相关的要紧事,仙人一定不会随意出手,否则若是事事都麻烦人家,哪怕是仙人也忙不过来吧。”
丘处机被这个理由完美说服,将写了字的纸小心贴身放好,金翅鹏王这个称号让他想起些什么,他准备回去再翻翻道家典籍,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除了降魔大圣以外,他还有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我来的时候,看到金兵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像是在找什么人。”丘处机厌恶地皱了皱眉,“带队之人我认识,是完颜洪烈手下一员小将,他们这次行动,定然也是奉了完颜洪烈的命令,说不定正是为了将我缉拿归案。”
包惜弱立刻紧张地看向杨铁心,一年多前的那场噩梦仍然不时在心中徘徊,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不想这样的日子再次被打碎。
杨铁心握住妻子的手,暗暗向她递去安抚的力量,沉着脸色道:“当初设计伏击完颜洪烈的不止你一人,我和大哥也有份。他既然到处搜捕你,我们肯定也在他报复的范围之内,若是再住下去,被金兵找到也是迟早的事。看来,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啊……”
若是可以,谁又愿意疲于奔波,将大半时间都用于躲躲藏藏呢。他的妻子是如此娇弱,儿子又是如此弱小,他们能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吗?
丘处机面色黯然地向几人致歉:“当初是我考虑不周,将完颜洪烈引到了牛家村,这才为你们招来后面那场祸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萍打断了:“邱道长,作为宋人,哪个不想诛尽金国的走狗,我虽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农妇,却也知道些家国天下的道理。不是牛家村也会是李家村张家村,只要完颜洪烈没死,总要有人来承担后果,所幸天哥和铁弟还会些拳脚功夫,比普通人强太多了,由我们来面对完颜洪烈,总比其他人多了许多逃生的机会。”
丘处机突然掩面而泣,他又一次后悔当初没有再考虑周全些,同时深深为李萍高洁的德行所折服,心悦诚服地躬身深深一拜。
李萍和郭啸天哪肯受他这份大礼,原模原样地又拜了回去,你来我往互相礼让间,忽然听到内间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室内。
一个孩子哭了,另一个没一会准能跟着一起哭。两道一听就很结实健康的嘹亮嗓门扯着嗓子哭喊,刺耳的声音让没怎么接触过小婴儿的丘处机眉心皱得快要打结。
等到李萍和包惜弱将两个孩子抱出来,丘处机一见面之下就喜欢上了。
这个是郭靖,这个是杨康,半岁大的小婴儿五官正在逐渐张开,隐约间已能看到各自父母的影子。
两个孩子都是他亲自取名,加上父母是他的至交好友,他对两个婴儿可以说是爱屋及乌,怎么看怎么喜欢。
杨铁心和郭啸天各自拿来一柄匕首,制式和形状都一模一样,只有刀鞘上刻着的名字,才能将两把相同的匕首区分开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牛家村,为郭靖和杨康取名时,赠给未出世孩子的礼物。摸着上刻的靖康二字,丘处机的心绪汹涌翻腾。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靖康耻……”每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和着鲜血咬出来的,目光转到孩子重新陷入安睡的小脸上,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温和,“只愿他们长大后能成为忠义之士,永远不要忘记金人加诸于宋人身上的烙铁,如此,我就算明天赴死,九泉之下也能安然瞑目了。”
下一瞬,他又悲哀地想到,若是那位降魔大圣真的是神仙,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呢?若是他早上几十年降世,中原大地会不是就能避免那一场浩劫呢?
降魔大圣,你降的是哪里的魔,除的是哪里的妖,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横行在大宋国土上的豺狼野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