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闲聊几句, 李寻欢说起他此次过来的正事。
林李二人感情复燃已有一段日子,且由于过去缺失了两年, 这次重归于好, 彼此间的牵绊和情意比过去来得更汹涌猛烈,沉醉于爱情中的两人当即就定下了来年开春就成婚一事。
然而不等李寻欢高兴多久,隔了两天, 林诗音突然又对他说, 她决定还是先不成婚了,只说时机还没到,其他原因一概不说。
李寻欢单手撑着额头,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上去很是伤脑筋:“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女人的想法,以前她最期盼的事就是早日嫁给我,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又临阵退缩,她到底在想什么呢?难不成她还在为以前的事怄气, 不肯就这么轻易算了?”
凝光好笑地看过去:“所以,你是想让我去帮你打听打听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李寻欢咳嗽一声,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为着他和表妹这档子事, 麻烦别人多少次了,可除了眼前之人,他又的确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提供帮助的人。
凝光一口答应下来, 她自己也有些好奇, 林诗音到底为什么会拒绝。
李寻欢走后没多久,阿飞从外面折回, 一看间他脸上的表情, 凝光便笃定说道:“你对他的印象很好?”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阿飞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的眉心轻轻蹙起, 眼睫微垂,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他是个非常……坚定的人,也是个认定目标就毫不妥协的人,我很欣赏他。”
凝光诧异挑眉:“只短短这么一会功夫,你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了?”
阿飞薄薄的嘴唇稍微抿起一点柔软的弧度:“不是看出来的,是感受到的。”
所以,曾与兽类为伍的孩子,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却拥有野兽般的直觉和超乎常人的敏锐知觉吗?
这倒是个不错的天赋,凝光心想,可以凭借本能感受到外界传递给他的情绪和善恶,至少能少掉几次坑,少走几次弯路。
她笑容和善地看着眼前挺拔单薄的小少年,说道:“回来了就去做功课吧,你方才交上来那篇文章写得太差,逻辑混乱,表述不清,全文没有一个重点。与其大幅修改,不如直接重写。”
往常听到这种话,阿飞的情绪总是波动地格外厉害,虽然每次都是听话地应下了,一个字都不多说,但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总能看到类似末日来临世界毁灭般的崩溃感,凝光没少拿类似的事故意逗他,屡试不爽。
然而这次,少年听到这话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依旧站在原地,黝黑沉静的眼眸静静望过来,不难看出里面有深深的疑问和不解。
凝光抬了抬眼:“你好像还有问题?”
“是。”阿飞想了想,决定还是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我们与他,不是敌人吗?”
“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艳若桃李的佳人脸上复又挂上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微笑,“只是一点小恩小惠,说几句话的功夫,说不定就能收买到一个顶尖的剑客,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阿飞这才恍然大悟:“你是想把他招为手下,让他为你做事?”
凝光笑盈盈点头:“他能长期在上官金虹身边独占最重要的位子,能力和手段定然不缺,这样的人才到了我的地盘上,我又有什么理由放过呢?”
阿飞担心地皱起眉头:“仅仅是这样,应该还无法打动他。”
“这我当然知道。”凝光一脸不在意的微笑,“我要做的,只是在他孤寂凄冷之时,送上两句关怀的话语,一件御寒的衣裳,几两能平稳过冬的纹银。他虽然一时半会不会来投靠,但只要他日后产生了这个念头,便会念着我的好,会将群玉阁列为一个可选择的尽忠对象。”
阿飞看上去仍旧有些迷茫:“若是他以后翻脸不认人呢?”
“那也没什么,我又没损失任何东西。”凝光无所谓地笑笑,“多个朋友多条路,与之交好总是没错的,万一有一天有用得到的时候呢。”
阿飞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圆滑,伶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些都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必须拥有的品质,也是他身上没有的,或许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品质。老实讲,他对经商真的没什么兴趣,只是他长在群玉阁,就要为群玉阁做事,他也可以强迫自己也变成她那样,只是,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凝光很有耐心地等他出神完毕,才接着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阿飞下意识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可是,荆无命那样的人,怎会被这种简单的小恩小惠打动?”
凝光沉吟片刻,艳丽的瞳孔深处隐约闪过意味深长的笑意:“想要驯服一只对人类有戒备心,还会随时咬人的流浪狗,便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行。将包容与善意包裹上糖衣,再徐徐以温情感化,久而久之,他自然就会跟着你回家,认你为主人了。”
流浪狗么……阿飞垂眼看着地面怔怔出神,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阵苦涩的酸痛。
他又何尝不是她口中所说的流浪狗呢。
凝光催促他不要浪费时间,赶快去学习,阿飞听话地走到书房另一侧专门隔出来用做他读书习字的小屋,拿起被打回来的文章认真阅读,思绪渐渐沉入,很快便将一切杂念抛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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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林诗音过来递交材料的时候,凝光留她谈话。
侍女奉上茶水点心,退下时又体贴地从外面带上了门,林诗音一看,这是要促膝长谈的节奏,以为最近的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心中顿时一凛,不住猜测到底是哪里没做好。
凝光被她正襟危坐地模样逗得失笑:“不必紧张,只是一点跟工作无关的私事,不会为难你的。”
林诗音暗暗舒了口气,不是工作相关的就好。她可是见过眼前这位总是一副笑脸的阁主大人凶起来有多吓人了,曾将犯下错误的助理说得掩面而奔,好几天都不敢见人,可见她对待那些在工作上犯了错的人有多不留情。
彼此间已经十分熟悉了,凝光也不跟她来那些迂回的场面话,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李寻欢想让你跟他回李园成亲,你为何不答应?”
林诗音怔了一怔,眼中立刻涌上一点不太明显的羞恼:“他怎么、连这种事也告诉您了?!”
凝光弯了弯唇:“我应当算是唯一能问出你心里话的人,他不来找我,还能找谁?”
林诗音低低叹息,清秀文雅的面庞上瞬间被迷茫充斥:“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答应下来又反悔,我只是、只是想了想婚后的日子,突然就有些怕,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我用了三天时间去重新考虑,于是我想明白了,我想嫁给表哥,但又总觉得不甘心,似乎不愿意就这样嫁给他……我这样是不是很坏,我好像变成了那种专门玩弄男人感情的坏女人……”
嫁给表哥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原本在预想中,她应该会欣喜若狂的,谁知真正面临的时刻,她除了感动与喜悦,心中漫上的还有无法忽视的惶恐与胆怯。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好事,她不是应该迫不及待地等着出嫁吗,怎会临了又开始退缩变卦呢?
林诗音无法解释她这种行为,只在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她有些不想就这样轻易嫁过去,至于为什么不想,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凝光将手掌搭在她的一只手背上以作安抚:“你会犹豫,这是好事,说明你知道思考婚姻带给你的改变了,你不再只是过去那个躲在他人羽翼下万事不上心的傻姑娘。”
林诗音的脸上带出一点笑:“还有这种说法?可是,表哥那里我该如何交待呢,这两天我都躲着不敢见他,就怕他一时生气会……”
“去找别的女人?”凝光了然地挑眉,“大可不必有这种担心,你与他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又哪里是其他人能介入的。”
林诗音被她这句话成功安慰到,脸颊霎时红了一片,清亮的眼中尽是女子回忆起心上人的羞涩。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或许是你还没准备好,或许是时机还没到来,你且安心在这里工作,李寻欢那边我去帮你说。”
林诗音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我真是、对不起表哥,白让他欢喜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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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人不想这么快就定下婚期,李寻欢还能怎么办,只能一天天等着。
他倒是想回李园,但放心不下林诗音一个人在这里,又心疼她忙起来顾不上身子经常熬夜的做派,只能继续耗在这里陪她一起加班。
如今,他也是看明白了,凝光一次次将诸多林诗音一个人根本无法胜任的工作扔给她,不就是吃准了自己一定会帮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拉自己正式入伙,若是还看不清这一点,那他就白在官场混那几年了。
纵有千般无奈,然而心上人怎么说就是不跟他回李园,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群玉阁干一辈子的模样,李寻欢除了跟她同进同退,还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正式向凝光提出投诚的想法,看着端坐于首位女子脸上平静无波的笑容,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阁主真会拿捏。”李寻欢苦笑一声,“也不知你给表妹到底吃了什么药,她怎么就死认着你不放了。”
凝光不欲对她与林诗音之间的事声张太多:“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寻欢入伙群玉阁的消息,没多久便传遍大江南北,对武林来说不异于投下一颗炸弹。
小李飞刀这是打算弃武从商?群玉阁有这样一位功夫名望样样不缺的高手加入,是否会对江湖局势造成什么变动或影响?
如今金钱帮已倒台,上官金虹身死,凝光能忍得住不参与江湖中的争权夺势,不做第二个金钱帮吗?
许多人都在观望着,等着群玉阁露出獠牙的那一刻,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几位当事人才清楚,他们真的只是想做生意赚点钱而已,对一统江湖什么的没那么大兴趣。
凝光此前也是想过这事的,但也只是想想。说到底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朝廷占了上风,强行出头的结果便是像金钱帮那样被一锅端。作为江湖人,你可以富甲一方腰缠万贯,也可以开宗立派广收门徒,但不能既有钱又有权,这在上位者看来,妥妥就是不安分因素,是一定要被铲除的。
正是因为看清楚这一点,所以她除了搞个龙虎榜揽揽名气,增加点声望以外,从不动大肆扩张广招人手的脑筋,还与各方势力保持良好的交际,就是为了防止金钱帮的事在群玉阁再次上演。
几年下来,上面椅子上的那位对她的印象应该还不错,毕竟她每年都能给国库带去大量税收,一定程度上还解决了不少人的吃饭问题,只要他的脑子没突然进水,就该知道杀鸡取卵这事万万不能做的道理。
这几日,她开始慢慢考虑群玉阁以后的出路。
她是终将要离去的人,然而辛苦几年攒下这份产业,却不想白白丢掉,势必要交到一个信的过去的继承人手里。至于这个人是谁,除了阿飞,不做他想。
没办法,虽然他在商业上的天分着实一般,好在为人踏实勤勉,自己说过的话他都愿意照着去做,再加上李寻欢和一众手下的辅佐,应当也能将群玉阁撑起来了。
看着身侧提笔书写的少年,她淡淡开口说道:“你准备一下,再过几日,我会对外宣布你群玉阁继承者的身份,届时会有许多人来访,你要记得小心招待,尽量在他们那里留个好印象。”
阿飞猛地抬头:“怎、怎么突然就?不对,我怎么成继任者了?”
凝光笑盈盈地看着他:“不是你还有旁人吗?我一无子嗣,二无血缘亲族,除了你这个半路认来的弟弟,再没第二个人能让我将群玉阁交到他手中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炸得阿飞脑子里简直一团乱。
他呆怔许久,笔尖的墨汁顺着滑落到纸上都没将他惊醒。
半晌,他终于找回自己的理智:“可、你以后成了亲,总会有自己的孩子,为什么非我不可?”
凝光笑着摇摇头:“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请帖我已经发出去了,宴会就定在三日后,你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
看着少年仍旧梦游一般的脸蛋,她继续说道:“若有闲暇,你不妨多和李寻欢走走,还有几位管事头领们也别落下,尽量跟他们搞好关系,想办法让他们打心底服从你。”
阿飞听着对方交待遗言一般的话语,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要离开吗?”他紧紧盯着她,“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你明明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自己生一个的。”
凝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像哄小孩子那样宠溺地笑着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只要知道,我做的都是正确的事,这样就可以了。”
三日后,群玉阁大摆宴席,来自保定和其他省份的豪商巨贾,江湖中各帮派的代表人物,当地几位要好的官员齐聚一堂,场面之盛大,足见此间主人的上心程度。
不同于上次筹备商会时,阿飞只是作为凝光弟弟出席的情形,这一次,他是作为群玉阁未来的继承人正式在世人面前亮相。
凝光带着他在诸多大人物之间周旋交谈,在他们之间牵桥搭线,阿飞其实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只能耐着性子学着她的模样,尽可能和善地与那些大人物交谈。
席上对他有诸多夸奖,说得最多的一类话就是稳重可靠,英雄出少年,有其姐必有其弟之类的话,这些话若是凝光说出来,他免不了又是一通面红耳赤,但经由这些外人口中说出,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能沉稳应对,寸步不乱。
人情交际总是容易让他感到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更多是心理上的。
趁着都在吃饭的功夫,他退出去想悄悄松口气,在场外放松放松再回来。
初冬的夜里起了寒风,夜空黑得仿佛一大块泼了墨的黑布。月亮隐在乌云后,唯有夜空下的群玉阁闪烁着灿烂的灯火,主人家丝毫不吝啬地在每一处都悬挂上精致华美的防风灯笼,将周遭照得仿若白昼。
解决完生理需求,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回程的路上。想起方才席上那些恭维的话语,他的嘴角突然溢上一抹自己都没发现的微笑。
大抵小孩子对大人总是有些盲目崇拜的心理,若是能听到谁说,你跟XX越来越像了,对小孩子来说,那几户可以算得上至高无上的夸奖。
阿飞平日再怎么沉稳,到底还是个十岁大的小孩子,听到有人夸他跟姐姐很像,自然免不了一阵高兴。
绕过一座假山,他突然听到一阵窸窣的窃窃私语。
“那小子不知走了什么大运,竟认了凝光大人当姐姐,如今还成了群玉阁未来的主子,难不成咱们以后都要在他手下讨生活?”
“早知如此,我就把自家小子扔山里去等着被捡回来,到时候还怕群玉阁没我的一份?”
“就你家那歪瓜裂枣的胖小子,凝光大人怎么看得上,你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我家的小子怎么了,至少有爹有娘有父母教养,不像阿飞,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谁知道他爹妈是什么人呢。”
“没爹没妈,那可不就是野狗吗,哈哈哈!”
阿飞站在原地没动,整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拳头被捏紧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
过了许久,直到那两人从假山后离去,他才平复了情绪重新回到宴会上。
但一个孩子的伪装又怎么瞒得过场上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不说与他最亲近的凝光,就是不远处几位一直关注着他的,也发现了他脸色有些不对劲。
凝光关切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飞沉默着,肚子里有许多话想一股脑倒出来,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说道:“没什么。”
凝光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得小少年禁不住低下头去。
见他不说,她也不好继续追问,温软白皙的手掌在他发顶轻轻抚过,注视着他的双眼柔声说道:“既然没什么事,就笑一个吧,所有人都看着呢。”
阿飞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他清楚知道这里不是他耍脾气的场合,更知道不能给她丢脸,不管心里怎么想,再次抬起头时,他看上去已经和先前别无二致了。
欢闹的晚宴终将结束,凝光带着阿飞尽职尽责地送所有人依次离开。
初次亮相十分成功,看在凝光的面子上,大家本就愿意高看阿飞一眼,更别说他自己表现也十分争气,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有的淘气和好动,口齿清晰,应对得体,言之有物,除了稍嫌话少与冷淡,是个再合格不过的继承人。
院中大量为宴会特意挂上去的灯笼被撤下,只留了少部分照明之用。喧闹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阿飞躺在床上,双手做枕垫在脑后,双眼直勾勾盯着黑漆漆的房梁,脑子里没有一丝睡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正在此时,门外侍女的敲门声响起:“少主子,凝光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这个时候?
阿飞一个挺身坐起,手下快速地穿衣梳头,全程用了不到三分钟,一收拾妥当,他拉开门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以为这么晚了叫自己一定有什么大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阿飞,看着卧房里一身宽松家居服悠闲看书的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凝光比他还惊讶:“慢慢来就是了,怎么这样急?”
阿飞缓缓在她对面坐下:“我怕你等着急了……”
凝光丢给他一块手帕:“擦擦吧,当心着凉。”
在阿飞低头擦着额头上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汗珠的时候,凝光突然开口问道:“还不打算对我说吗?”
阿飞的动作一顿,他深深低着头,擦汗的手慢慢放下,凝光耐心等着,又过了一会,她才听到少年闷闷不乐的声音从对面一点点响起。
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凝光静静看着心情不佳的小少年:“你认为,此事应当怎么处理?”
阿飞抬头茫然望来,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有些回答不上来。
凝光循循善诱地继续说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不是任人欺凌的孤儿,你是群玉阁未来的主人,你是我凝光的弟弟,你有权对那两个不敬之人做出惩罚。”
对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跟过去已然不一样,他除了是阿飞,还是这里的小主人,不过两个背后说人的下人,他不用抬手就能把他们捏死。
可是,真的要那么做吗?那两人的罪过似乎也没有大到那一步,惩罚得轻了,他心底又意难平,总觉得会不甘心。
见他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凝光又笑着道:“那么,就把这件事当做你公开身份后的第一桩考验吧,明天一早,我要听到你交上来的答卷。”
阿飞点头应好。
看着那张初显英俊的稚嫩脸庞,凝光在心底叹了口气,语气也随之放得轻软:“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许多。”
“我知道。”阿飞垂眼看着桌子边角处凹进去的花纹,“除了言语上的不恭,他们说的也是事实。”
凝光笑着在他眉心点了点:“其他人怎么想的不重要,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无能之辈的狺狺狂吠罢了。看不惯你却干不掉你,只能捏着鼻子在你手下讨生活,这种感觉,不是让人浑身畅快吗?”
阿飞被她说得弯了弯唇角,然而笑容仅是一闪而逝,转眼间,他又变成了沉默寂静的样子。
凝光又说道:“若是介意,就努力做出点成绩来,证明给所有人看,你不是只占着身份的便宜,才得来了群玉阁继承人这个位置。”
不错,阿飞于经商一途资质平平,但他赤诚,坚定,无畏,坦荡,武功高强,能轻易辨别善恶,又有着容易让身边亲近的人信服的特质,只要寻到合适的人才辅助,执掌一个群玉阁不是什么大问题。
阿飞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收养我?”
凝光看着他淡淡微笑:“因为你很聪明。”
阿飞不太确定地回问:“我?”
“没错,你是我见过的孩子里稍有的聪明人。”凝光说道,“你远比同龄人稳重,思想也成熟,看问题的核心比大部分人都准,所以我留你在身边培养,总不会亏本的。”
阿飞颇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黑亮的眼睛不停闪烁着:“我没有你说得这么……”
羞涩之际,她曾经对荆无命的那句形容不期然窜入脑海里。
他的心情瞬间又跌到谷底,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脱口问出:“你曾经说过荆无命是流浪狗,那么,无父无母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连他都不如?”
凝光忍住脸上的惊诧,她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心思比她想得还要敏感,一句玩笑般的戏言竟让他代入自己身上,记到现在。
不过也是,他这般身世的孩子,想得总是比别人多一些,这也不怪他。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虽然还算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但你可曾见过,我将哪只小狗带在身边,亲自教他那么多那么多知识吗?”
阿飞懵懵地摇摇头,随后,他的脑门上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凝光收回手指,冷笑一声,说道:“若你是只流浪狗还罢了,我只需扔给你几块骨头,就能哄得你一辈子听我的话,但你是吗?”
“我找了最好的师父教你武艺,又请了当地名儒给你这个大字都不认得几个的小子当夫子,晚上牺牲自己的时间,带着你学习一切能用得到的东西。我给你华服美食,给你尊贵的身份,还将上万利润的生意拿来给你练手,你倒是说说,我对一只流浪狗,用得着这么上心吗?”
阿飞早就听得满脸愧色,不说还没注意,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得到的竟有这么多了。
他满脸不安地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想你。”
凝光也没真的生气,只是做个样子给他看,彻底将他这个念头打消,免得他以后再想起来这事又一个人闷着不开心。
她故作冷淡地板着脸,不咸不淡说了句:“夜深了,你先回去歇着吧,记得我说的话,如何处置那两人,明早给我个定论。”
阿飞心里更为不安,他有心想再说几句,但看着她的脸色,终究还是不敢再有违逆,只能惴惴不安地缓缓离去。
是他不好,他不该忘了她对自己的诸多好意,只记着那句对外人的说辞。好与不好他能感觉得到,如果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值得信赖的亲人,她又何必在自己身上耗费那么多心血?
或许,正是因为怀有强烈的情感,他才希望她对自己的感情也是毫不掺假的,就如同他一般。
燃着灯火的卧房里,凝光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本,心思却已经飘去了很远。
她刚才的话其实有一部分隐瞒,她从没把阿飞当做流浪狗,但在起初,她的确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有用的养了不亏本的棋子而已。
对他的额外照顾,仅是看在他可怜的身世,以及年纪带来的便利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将他带在身边学习,从而一天天地培养出感情来。
少年人总是向往一成不变的纯粹到极致的情感,亲情,爱情,友情皆是如此,但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转变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或契机,又哪里是从一开始就如他期望的那般的。
有些事没必要说破,她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说出来没得让人徒增烦恼。
第二天一早,凝光将群玉阁内所有护卫和男仆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挨个说出昨晚在哪,阿飞在旁边凝神听着。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后,阿飞指着其中两人,肯定地说道:“是他们。”
两个男仆起先感到莫名,随即似是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阵慌乱。
凝光并不问他们,也不准备让他们将昨晚的话再讲一遍,直接看向阿飞,道:“所以,你的决定是?”
阿飞看着两个额头上逐渐沁出冷汗的男仆,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刁奴欺主,口吐狂言,对上不恭,各打二十鞭,逐出群玉阁,以儆效尤。”
不理会两人哭爹喊娘的喊冤,凝光笑着抚掌:“就按你说的办,监督行刑的事也交给你,记得让所有下人前去旁观,务必让这些心怀鬼祟的人知晓,背地里对主人不恭敬的贪婪之人,会有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