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再怎么看展昭不顺眼, 对于他的正式邀请,还是按时赴约了。
看着他身旁娇小活泼的少女, 他抬了抬眉, 忽而一笑,说道:“从前没看出来,展爷还是个深情之人,白天在府里腻歪, 晚上出来喝酒还要带着, 这么个小丫头跟着, 你就不怕一会喝两杯就被管着不得尽兴?”
展昭咳嗽一声, 无奈说道:“白兄,切莫胡说, 坏了姑娘家名声。香菱是我妹子, 跟我年纪差着七八岁呢,没有你想的那回事。”
白玉堂哼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赴宴的除了他, 还有其他四鼠, 香菱这次将人认了个全, 身材健壮, 紫面髭髯的是钻天鼠卢方、面色发黄高高瘦瘦的是彻地鼠韩彰、粗莽憨胖的是穿山鼠徐庆、看着随时能一病呜呼的是翻江鼠蒋平。
她再看了眼白玉堂,在一群或丑或其貌不扬的义兄弟间, 容颜俊美器宇不凡华美冷傲的他, 看着简直不是一个画风的, 说他是哪家小公子, 这几个都是门下打手或喽啰, 都完全说得过去。
菜很快就上齐, 几个男人你来我往地推杯换盏,香菱专心致志地对着桌上的菜肴发起攻击。
她把所有菜都夹了一遍,细细品味着配料和火候,琢磨着每样菜的做法,没过多久便放下筷子,附在展昭耳边小声说道:“没我做的好吃。”
展昭低笑一声,学着她的模样,也在她耳边悄悄说道:“的确如此。”
她以为两人说话很小声,不会有人听到,却没想到桌上在座的哪个不是武功高强之辈,别说同一张桌子,就是隔着一堵墙,想要听清楚也不是难事。
她抬起头来,便看到徐庆和蒋平二人挤眉弄眼的,时不时对着她和展昭这边坏笑两声,这才明白,刚才那些小动作,全被人家看在眼里。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嘿嘿笑着,低头继续吃自己的,不再说话。
没喝一会,蒋平便嚷嚷着这酒喝得太素了,一点乐趣都没有,他们要换个地方继续喝,问展昭去不去。
展昭当然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聚众那啥,不说他本就是品行端正之人,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个小姑娘,漫说参与,光是听着他们这样说话,他都不适地皱起眉头。
“蒋兄,还请慎言,这里毕竟……”他看了眼埋头吃饭的香菱,意有所指地对着蒋平说道。
蒋平猛地反应过来,这席上除了他们自己兄弟,还有个黄花闺女呢,他刚才那话的确是太过孟浪。
看着小姑娘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饶是他这样的老江湖,也不由得脸上一阵烧,急忙拉着其他几人走了。
香菱没想到的是,白玉堂竟没跟他们一起走,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探究的视线正好跟他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撞在一起。
白玉堂眯了眯眼,脸色看着顿时便有些不好,不悦问道:“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香菱急忙摆手:“我只是觉得奇怪,白护卫竟然不跟他们一起去玩呢。”
白玉堂冷哼一声:“都是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有什么乐子可言,有那时间还不如多练会功夫。”
香菱眨了眨言:“唔……”
正说着,从侧面走来一个身材窈窕颇有几分姿色的平民女子。
她怀抱三弦琴,一看见正对她而坐的白玉堂,双眼瞬间一亮,手指抚上鬓发稍作整理,这才迈着纤纤细步缓缓走过来。
“两位爷可要听曲?”她对着白玉堂弯腰行了一礼,缠缠绵绵的视线在他脸上绕了好大一圈,这才将注意力分给对面的展昭。
看清展昭相貌的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又是一滞,一双眼睛在二人的脸上飞快地来回动着,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蜜,眼里的光也越来越亮,香菱光是看着她的表情,就能想到她内心无声的呐喊。
有一个长得这么俊的也就罢了,一次来两个,真是叫她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展昭看着她好脾气地说道:“抱歉,姑娘还请去别处吧,这里并不需要。”
唱曲的女子从幻想中惊醒,她咬了咬下唇,红着脸蛋,在二人脸上又看了两眼,最终艰难地将所有注意力放在白玉堂身上。
看来是更喜欢锋芒毕露的少年郎啊,香菱想着。
女子走到白玉堂身边,含羞带怯地看着他,眸子轻轻一眨,便带起一片柔情似水的眼波。
她的声音柔得不能再柔,婉转得不能再婉转,娇滴滴地问着:“这位爷,听奴家给您唱一曲吧,若是满意,您就赏两个钱,若是不喜,就当奴家这支曲免费赠给您的。”
虽然不算十分漂亮,但被这样温柔小意地殷勤伺候着,没几个男人能拒绝,至少香菱听了都立刻想让她来一曲。
白玉堂俊脸一拉,不耐烦地开始赶人:“你这女子怎么回事,不是都说了不要唱曲的,要做生意赶紧去另一桌做去,别在这里碍爷的眼。”
女子俏脸瞬间发白,眼眶里盈满泪水。
她看了眼铁石心肠的白玉堂,又将求助的视线放在展昭身上,盼着对方能为她说两句好话。
展昭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摸出几文钱放在她手里,温和说道:“我们还有要事要谈,不方便让姑娘在这里,姑娘切莫见怪。”
女子接过展昭给的钱,眼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对他行了一礼,这便转身离去。
白玉堂的脸色看着依旧不大好:“女人家就是事多,动不动哭哭啼啼,看着就烦。”
接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展昭,说道:“展爷到底有南侠的美称,对一个卖唱的女子都如此关怀备至。你就不怕她趁机缠上你,再也甩不掉了?”
展昭低低叹了口气:“不过是生活所迫的可怜人,白兄不必这么说她。”
白玉堂又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展昭这句话,只是眼神依旧冷嗖嗖的,左脸写着“女人就是麻烦”,右脸写着“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莫名其妙的,香菱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哥哥终日只知打熬筋骨,于女色上十分不上心,以致夫人闺中空虚,这才让那贼子有了可趁之机”。
她抽了抽嘴角,心里发笑,急忙低头喝汤,借以掩饰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表情。
只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锅巴又一次开始在她腰上疯狂乱动。
它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的事过去才几天,这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闻着满桌子的香气,恨不得立刻跳下来,将所有盘子吃个干干净净。
香菱一手按着它的脑袋,紧紧禁锢着它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的胖身子,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它身上,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展昭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样,方才还满脸惬意品尝菜肴的少女,这会忽然小脸紧绷,身体僵得跟木头一样,双眼直直盯着面前那一盘点心,却也不吃,一动都不动,就像被谁突然点了穴道似的。
“东西不合口味吗?”他关心地问了一句。
香菱两手死死抓着扭动地越来越厉害的锅巴,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没有,东西很好吃,我只是吃撑了,稍微缓缓过一会再吃,呵呵。”
展昭皱着眉上下打量她两眼,什么也没看出来,便又叮嘱了一句:“有任何为难的事,记得及时告诉我。”
香菱稍微放松了点,绷着的脊椎也没那么紧了,嘿嘿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管我,你和白护卫去喝酒吧。”
展昭嗯了一声,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挪开。
趁着二人不注意,她伸手拿了块点心,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啃了点表皮,然后似是不经意地将手垂下,借着桌布的遮掩,她将点心急忙整个塞进锅巴嘴里,然后紧紧捂着它的嘴,不让吃东西的声音跑出来。
得到了食物,锅巴总算安分了点,香菱松了口气,手里半点不敢放松,一边禁锢着它,一边听展昭和白玉堂谈话。
他们谈的大多是公事,从朝中局势,到最近的案子,最后话题一拐,说到白天秦香莲的案子上。
白玉堂是个分外嫉恶如仇的性子,一提起陈世美,他就满脸嫌恶之色:“猪狗不如的东西,妻子供他吃供他穿,为他奉养父母儿女,他一朝发达,连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与这样的人同为男儿,我白玉堂只觉得羞耻。”
展昭叹了口气:“她的确是个苦命人,但愿驸马爷能早日回头是岸,认下秦香莲母子,一家团圆。”
白玉堂一拍桌子:“那样的小人,就是一家团圆了,难道往后就能对秦香莲母子好了?就该让大人好好治他的罪,将他送到龙头铡下,以警天下负心人。”
展昭执杯浅笑,没有说话,唇畔的笑容看着却有几分无奈。
世道对女子总是格外艰难,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随便哪个小混混都能欺上门,让凶手伏法固然大快人心,但人总要为往后的日子想一想。
香菱一边偷桌上的点心喂锅巴,一边不由陷入沉思。
她也不能说谁说得对,或谁说的错,以后世的观念来看,陈世美忘恩负义买.凶.杀.人,死罪免不了,但考虑到当下女子的处境,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求生,的确太艰难。
她这样的年纪,字不识几个,赚钱的技能也没有,除了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还能靠什么养活一对儿女。
展昭说得没错,他的所有出发点都是为了秦香莲母子考虑,他只是不知道后事,陈世美非但不会听劝,反而会变本加厉地加害秦香莲。
想着任务者的相关记忆,她的心里浮上一丝欣慰,好在,最后的结局不算差,有冤的伸了冤,作恶的伏了法,苦命之人最后也有了去处。
正在愣神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展昭疑惑的询问:“这一盘点心……你全吃了?”
香菱抬头一看,暗叫不好。
赴宴的人共七人,所有瓜果点心当然也是按照七人的分量来上的,她刚没注意,竟忘了将目标分散到其他的食物上,可劲逮着面前那一大盘点心薅,不就被发现了。
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能吃进去十几块点心的人,何况她前面已经吃下去许多菜了。
但对上展昭那双清亮的眼睛,她只能硬着头皮承认:“额……对啊,我太饿了嘛,一不小心全吃光了。”
展昭的视线若有似无往她肚子上瞟了一眼,看到少女依旧平坦的小腹,眼里便有些纠结和担心,像是在疑惑,吃的东西都去哪了?这么吃不会吃坏了吧?
别说展昭,白玉堂的眼神都变得诡异起来。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意味深长的眼神已说尽了他想说的一切:你真能吃。
香菱呵呵一笑,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展昭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问道:“嗯……还想吃别的吗?”
感受着手掌下瞬间活泼起来的锅巴,香菱眨了眨眼,磕磕巴巴地回他:“想……的吧?”
展昭顿了顿,眼神又一次瞄了下她的肚子,伸着手臂将他面前的菜品全推过来,又往她手里塞了双筷子,轻声道:“也别吃太多了,否则对肠胃不好。”
香菱拿着筷子,在两人好奇的注视下,一口一口慢慢往嘴里送食物。
他们这会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偶尔随便扯两句,大部分时间都盯着她,似乎想看看,她到底能吃进去多少东西。
她尽心尽力地埋头吃着,直到再也吃不下,才放下筷子,一脸吃饱了吃得好开心的表情,热情洋溢地对展昭笑道:“都是这里的饭太好吃了,我才忍不住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展昭挑了挑眉:“可你方才还说,这些菜没你做得好吃。”
“额……”香菱绞尽脑汁想着应对的话术,“这个,我偶尔也想换换口味嘛。”
展昭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香菱被他这声笑搞得心里七上八下,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一时吃不准,他到底是发现了没有啊?
要是发现了,他怎么不问?要是没发现,他的种种行为,又怎么看怎么奇怪。
刚这么想着,锅巴突然在她手掌下又扭了扭,湿漉漉的鼻头在她掌心里耸动着,毛茸茸的嘴巴一张一合,然后,一声响亮的饱嗝响彻方圆数米。
空气变得凝滞,席上寂静无比。
她重重咽了口口水,脖子一寸一寸往上抬,正对着她的白玉堂嘴巴微张,眼中的诧异表露无遗。
她又将脑袋慢慢转向身侧,展昭惊讶地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一瞬不瞬盯着她,许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字:“你……”
香菱突然一拍桌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义正严词地喊道:“没错,你说对了,是我打的嗝!就是我打的嗝!”
展昭忽而以手抵额,先是愉悦地无声笑了一阵,笑得连牙齿都露了出来,随后才无奈摇着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