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一点红没有说话, 因为已没有必要再说话,甚至眼睛都闭了起来,脸上一派平静, 似是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只等死亡到来。
作为听从主人命令行动的杀手, 任务失败的后果是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 这一天早来或是晚来,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分别。
若是能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死去, 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心里突然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庆幸感,至少,他这次的任务目标一看就是个心软的好说话的漂亮女人,或许一会死的时候可以不用受什么折磨。
小七收回长刀, 收回了充斥在空气中的冰元素力, 禁锢着中原一点红的坚硬冰层瞬间融化, 全部化作冰凉的水滴,和着雨水一起, 顺着衣裳流下来。
楚留香三人神情警惕冰冷,他看着这个来历不明通身杀气的黑衣剑客,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出手伤人?”
寡言冷峻的杀手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径自暗暗调动内力调息着因刚才的一战,而紊乱翻涌的气海。
胡铁花抄起脚下的树枝, 骤然发难袭去, 嘴里还在叫喊着:“不说是吧, 不说我就打到你说,看你能撑到几时!”
一点红反应极快地拔剑应对,两人不分你我地战在一处,周遭的细雨因着激烈的打斗硬生生被改变了降落的轨迹,挥舞的密不透风的树枝和长剑,几乎让二人身边成了一片真空带。
胡铁花自创的一手“蝴蝶穿花七十二式”使得游刃有余,中原一点红剑走偏锋身法诡异莫测,一时之间,竟很难看出二人谁占了上分。
楚留香看到胡铁花并不会吃亏,便将眼神从那边挪开,转而看向身旁的女子,关切地问道:“神里姑娘,方才可有受伤?”
小七摇头微笑:“没有,他一时不察被我制住,并没有伤到我分毫。”
她这会还是挺头疼,任务对象是个一看就很难搞的杀手怎么办?
况且这样常年与鲜血为伍,游走的刀尖上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像是能与她和睦相处的样子,更别提完成任务。
她忧愁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盘算着一个小世界最长能待多长时间,她能不能赶在这个期限内把工作完成。
雨还在下着,姬冰雁冷冷问道:“你就任他们这样打下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神里姑娘还在淋雨,的确不能再由着他们继续打下去了。”
说罢,他加入胡铁花与一点红之间的战场,没怎么费力地就将二人分开,看向气息有些不稳的一点红,微笑着道:“剑法如此迅疾,出手如此狠辣,你是中原一点红?”
虽是疑问的话,但他的语气却又是如此笃定。
一点红冰冷的目光突然顿住,那双寒气森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楚留香,沉声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你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面带微笑着默认了他的话,道:“我曾听说过你的种种传言,据说只要给得起银两,天下没有你不能杀的人,是这样吗?”
一点红冷笑着回望:“这是天下人人皆知的事。”
楚留香好奇地看着他:“那若是你的朋友呢,骨肉兄弟姐妹呢,你的情人呢,也可杀吗?”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情人,无需为此事烦恼。”一点红面色沉冷,嘴里说出的话更是带了冰渣子,“若是给得起高价,这些人我自然也是可以杀的。”
胡铁花不地嚷嚷:“老臭虫,你还跟他废什么话,这滚蛋竟然趁咱们离开偷袭神里姑娘,非得好好给他个教训不可。”
随即,他又热情地看向小七,又大又亮的猫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问道:“神里姑娘,这家伙刚才冒犯了你,你想怎么惩治他?”
什么叫瞌睡送枕头,正想着想什么办法把人留下,胡铁花就把梯子给她搭好了,省了她再找那些拙劣的借口。
她看着胡铁花的眼神不由更慈祥,烟波浩渺清澈水润的眼波在他身上流转片刻,看得对方一阵嘿嘿傻笑。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犹豫片刻,小七才试探着说道:“那就劳烦一点红先生帮我们赶马车,这样可以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面色一怔,心里同时闪过一句话,就这?
一点红的脸上更是浮现出几分不可置信,他用一种十分惊异又古怪的眼神看着她,这幅表情看上去倒使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冰冷得不近人情。
姬冰雁已经开始冷笑:“他刚才可是奔着你的性命来的,你不说废了他一只手,至少也该打断他几根骨头,反倒还将一个想杀自己的人留在身边,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楚留香急忙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这话说得重了,后者冷哼一声,脸色又臭又硬,眼神不善地盯着不远处的一点红,嘴唇紧紧闭上,不再继续说下去。
而被人说成傻子的白发女子,并没有因此动怒,只是缓缓低下头去,沉默地注视着地面。
就在楚留香想去安慰她的时候,就听到一句轻轻的快要淹没在细雨中的轻叹。
“湿了,不能用了。”
楚留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堆放在地上的树枝,此时已被雨水浇透,没办法生火做饭了。
原来是在看这个,楚留香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对众人说道:“先回马车避避雨吧,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接着又看向一点红,十分自然地招呼他:“红兄也进来避避雨吧,看样子一直到明天,这雨是不会停了。”
一点红又恢复成了那个沉默冰冷一言不发的样子,他只是看了楚留香一眼,就默默跟在他身后,向着那架异常宽敞的马车走去。
根本没必要跑,他很清楚这一点。
有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香在,还有个连水母阴姬都输在她手里的女人,他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还不如假装配合,以静制动,暗中寻找机会。
胡铁花吹胡子瞪眼地盯着一点红,抱怨道:“神里小姐,你怎么让这人也跟着进来了?就该把他丢出去,好好淋一晚上才是。”
小七接过楚留香递过来的干净柔软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发上和脸上的雨水,对于胡铁花的话,她只是柔柔一笑,并不作答。
在雨里站的时间有点长,衣裳被淋得半湿,紧紧贴在身上,她有些难受地往外扯了扯领口,试图让它别跟皮肤贴那么紧。
湿了后更显轻薄的布料,婀娜有度的纤细身躯上,本就无暇的瓷白肌肤更是像透明了一般,愈发显得楚楚动人,钟灵毓秀。
三个男人的视线被牵引着,紧紧吸在上面,根本舍得不得挪开半分。
唯有根本不为所动的一点红神色如常,甚至还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讥讽的模样让三人瞬间回过神来。
楚留香轻咳一声,尴尬得摸了摸鼻子,从抽屉里翻出点心肉脯等零食递过去,温声道:“没办法生火做饭了,随便吃些凑合凑合吧。”
小七放下帕子,抬首对他展颜一笑,柔声道:“不要紧,有这些就可以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又取了些吃的东西分给一点红,惹来胡铁花一阵阴阳怪气。
“他这哪里是在受罚,明明就是在享福。”
一点红好似完全没听到他的冷嘲热讽,面无表情的大口吃着食物,脸上也丝毫没有任何内疚歉意。
看着事件中心的两人,一个装聋作哑,一个毫不在意,胡铁花心里升起一股好奇,问道:“神里姑娘,你就真的不记恨他要杀你这件事?”
“不恨。”小七神色平静地微笑摇头。
“为什么?”这一回,就连楚留香都想知道答案,一点红也忍不住看向她这边。
她看向几人,理所当然地笑着回道:“若是有人用刀杀了人,该被判刑的是杀人的人,还是被使用的刀?”
在众人了然的神色中,她突然咬住下唇,像是说错了话那般,有些不安地看向一点红,道:“一点红先生,我没有说你是杀人的刀,我只是这么打个比方......”
一点红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完全让人无法分辨出他到底是生气了没有,只是用那双冷冰冰的令人胆寒的眼睛凝视着她,半晌,又将视线转到她放于膝上的宝刀。
楚留香看到了他的目光,便笑着道:“红兄也觉得这把刀好看吗?”
“价值一万两银子的刀,自然是好看的。”一点红冷冷说道。
“一万两?”楚留香惊诧地重复了句,随后立即反应过来,问道,“红兄是说,有人花一万两,请你从神里姑娘这里盗走宝刀?”
一点红又是一声冷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没有一个人继续追问幕后之人是谁,因为他们知道一点红除了是天底下要价最高的杀手,同时也是信誉最好的杀手,他是宁死也不会说的。
小七叹了口气,纤长秀美的眉毛轻轻皱起,脸上多了几分愁容,看起来甚是苦恼。
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依然明亮从容,从里面看不见一点害怕,只是对今后要面对的数不清的麻烦感到烦恼而已。
楚留香看着她,目光诚恳,道:“神里姑娘,这一路上你千万不可与我们几人走散了,免得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来不及护卫。”
虽然知道她是能打败水母阴姬的天下第一人,但每次看着她温柔平静地对着自己微笑时,他总是会忘了她的武力值有多高,下意识就将她当成需要保护的柔弱女子。
胡铁花听到他这话,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老臭虫,你又拿你那套油嘴滑舌的说辞来哄女人了,神里姑娘,你可千万不要信他的,离他远一点才好。”
小七看着两人掩唇轻笑,余光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一点红,心里又开始忧愁。
这人就像快又臭又硬的石头,完全没有任何着手点,姬冰雁跟他一比,都算得上和颜悦色。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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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福建莆田的地界,就意味着离少林越来近了。
一点红没有任何选择地当着车夫,胡铁花和姬冰雁两个人是完全不会管他的,只有楚留香会换着让他进去休息。
同行三个多月,虽然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不怎么搭理人的模样,但在众人说笑的时候,总算能说上两句话了,关系无意间拉近不少。
一路进到寺里,经人引路,他们终于见到了收养无花的天峰大师。
听闻无花身死的消息,他的脸上除了悲恸以外,又有一种尘埃落定预料之中的神情。
“这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天峰大师苍老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诉说着当年的往事,“二十多年前,东瀛一位名叫天枫十四郎的武者......”
天峰大师知道的并不多,众人只从他这里知道了,无花的生父是天枫十四郎这件事,他的母亲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为什么要偷天一神水等等一概不知。
告别天峰大师后,他们在山脚下找了块清净的地方,一边动手烤制野味,一边谈论着方才获得的情报。
姬冰雁将火生起,楚留香处理好了几只野兔,胡铁花便喊道:“一点红,借你的剑用一下。”
一点红咬牙冷冷瞪过去,半晌,才以一种能砸死人的力度将剑狠狠抛过去。
胡铁花乐颠颠地接过,用着一点红的剑一块一块地切着兔肉,丝毫不理一点红快把他手上那块肉盯出两个窟窿的眼神。
小七看着一点红即使凶狠都难掩的纠结肉痛的表情,拔出雾切递过去,道:“就用我的刀吧,没有关系。”
一点红又转头沉沉盯着她半晌,冷声道:“收起来,我不想看到价值一万两的宝刀在我面前切兔子肉。如果你实在喜欢这么做,不要当着我的面。”
这样的场景,自同行以来,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第一次时,一点红还很不乐意地让他去找别人,胡铁花则是很奇怪地看着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们这里除了你,再还有谁是用剑的?你不会让我去找神里姑娘借吧?谁能舍得让那样的神兵利器用来切肉啊。”
坐在溪边,将果子切成两半,捏出汁水均匀地洒在兔肉上,然后继续翻烤片刻,最后裹上一层马车里备着的薄薄的面饼和青菜,就可以吃了。
既能填饱肚子,也不会因为吃了太多肉而油腻,味道还很好。
看着碟子里的肉卷,小七微微笑道:“在我家乡也有这样一道风味美食,做法及其相似,只是要用一根细细的木头签子,将三四块肉卷横着串起来,吃的时候抓着一端咬着吃,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喜欢这道菜。”
楚留香放回正要送进嘴里的食物,微笑着看向她:“说起来,跟神里姑娘同行这么久,一直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我来自异国,并非中原人士。”小七看着面露惊讶的几人,声音轻柔而和缓,似带了某种难忘的回忆,静静笑着道,“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恍然大悟:“难怪神里姑娘的某些礼仪有别于中原女子,原来是这个原因。”
胡铁花肉也不吃了,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道:“神里姑娘说的异国,究竟是哪个国家?”
没人将她和东瀛联想再一处,实在是,提瓦特里的稻妻,跟这个时代的东瀛,完全就是火箭炮跟洲际导弹的区别,楚留香在游历列国时,也曾见过东瀛某位以风姿气度出名的皇子妃,跟神里姑娘浑然天成的高贵优雅比起来,瞬间被比进了泥土里。
余光看了眼面无表情,实际上耳朵悄悄竖起来的一点红,小七笑着开口:“我的家乡名为稻妻,每逢三月开春时节,大街小巷处便盛开着满树的樱花,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
“稻妻?”楚留香疑惑地皱起眉,他自问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过稻妻这个名字,就连古书上也没有见过。
其他三人的眼中也露出同样的想法,见状,小七给他们解释:“稻妻是个封闭起来的国家,四面环海,外海被雷霆骤雨所包围,船只无法随意进出。况且它距此地路途遥远,方位极难寻找,若是在没有人领路的情况下就贸然前往,不是闯入雷暴导致身亡,就是迷失在茫茫雾海之上。”
随着她的讲述,众人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被雷鸣电闪所包围起来的神秘国度,那样壮丽又骇人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众人一阵后怕。
胡铁花瞪圆了猫眼,深吸口气,问道:“世上还有这么恐怖的地方?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清丽绝伦的女子眉眼弯弯看着他,轻声道:“神里家族有自己特殊的通道,还有经常合作的异国船队,十分熟悉航路,足以安然无恙地穿越雷暴和骤雨。”
姬冰雁突然道:“你家定然是十分了不起的大家族。”
胡铁花将一直胳膊搭在他肩上,被毫不留情地摔下去后,锲而不舍地又搭上去,好奇问道:“铁公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姬冰雁指着小七,淡淡说道:“你看看她的衣裳料子,金饰玉器,还有那身仿佛从娘胎里就修养出来的风范礼仪,莫说平民,普通一些的贵族都养不出来。”
在胡铁花恍然大悟的眼神里,他接着道:“更重要的是她那把剑,没有绝对的实力,神里家定然护不住它。”
小七目光沉静,对姬冰雁的夸赞既不过分谦虚,也不骄傲自大,只是静静微笑着默认。
楚留香温和地看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又带着些许好奇,问道:“神里姑娘不远万里来中原,想必有什么要紧事要做?”
“并无,只是游历一番.”看向略微有些疑惑一脸我居然猜错了的楚留香,她忍不住莞尔一笑,“因我平日主理家族内外事宜,这些事又多又杂,日子久了,不免觉得无聊烦闷,更因长时间拘束在一片地界上,兄长便提议让我出来走走,一来增长见闻,二来舒缓心情。”
姬冰雁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冷厉,道:“你哥哥竟也放心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还带着这样一柄宝刀招摇撞市,财不外露的道理,难道他没教过你?”
小七心中默然。
她当然知道雾切的外观是显眼了些,这比什么屠龙刀倚天剑还要夸张的多,但无所谓,她在这里待的时间又不是很长,只要不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那种阵势,来多少个盗宝的,她都能一一解决。
此外,这些跟角色绑定的武器,跟神之眼有相同的属性,不可丢弃,不可盗窃,等她回到现实世界的刹那,会跟着她一起消失,这也是她压根不会担心的原因之一。
她静静看着姬冰雁,好脾气地解释着:“兄长是因为相信我,完全有能力处理这些事情,并且想让我独自在异国历练一番,所以才会让我独自离开,当然我也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说起自己的兄长时,总是神色宁静从容轻轻笑着的女子,语气里多了些雀跃的活泼,与谁都听得出来的思念,于是,楚留香便笑着道:“你们兄妹二人的感情一定很好。”
“如你所说,我跟兄长向来很要好。”小七边回忆着神里绫华的记忆,边说道,“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许多事都是他手把手地教我,就连我这身武艺,也是他于百忙之中,每日抽时间陪我对练,才能练到如今这种程度。”
紧接着,她又说起温馨琐碎的日常,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有庭院里的樱花,池塘里的金鱼,常去的那家小食摊......
姬冰雁和胡铁花也说起他们各自的事,大部分时间都是胡铁花在说,姬冰雁寥寥几句带过。
一旁始终没有一句话的一点红沉默地听着,锋利无情的薄唇紧紧抿着,跳动的火光照进暗的几乎反射不出任何光线的漆黑双眼,莫名有几分怔然。
他自小被薛笑人收养,在杀手组织长大,从会说话开始,每一条都在无尽的杀戮和抢夺中度过,从来不知道正常人家应该过的是什么日子。
后来,他凭着手中的剑,在江湖上闯出了一些名头,但这样的名是恶名,一提起中原一点红这个名字,他们又畏惧又不屑。
畏惧于他“中原第一快剑”的实力,不屑于他不过是个同□□一样,只要给钱什么都能干的杀手。
听着耳畔的欢声笑语,他的心头忽然空落落的,密密麻麻蚁噬般的寂寞与无望袭上心头,没有多痛苦,却让他仅有一次地盯着那簇火堆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