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师父这危言耸听的话语,周亦行放声大笑,到最后都不顾形象地捧腹起来。
他本人倒是不相信这个仙界垫底儿的门派,能够教出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混世大魔头出来。
疏影派都是残花凋零,能维持门派生计的都是师兄弟和师父凑出的门派资金,平常教学也都是半吊子大能的师父亲力亲为,徒弟们出师以后能混世都不错了。
被判定马上溃散的疏影派如果出现一个混世魔头,倒也是很有意思。不过还混世大魔王呢,这春秋大梦做的有点荒诞了。
看着周亦行狐疑的表情,扶恨水气愤地用木杖“邦邦”地敲了两下他的头,紧接着敲打着他的微微蜷起的拳头,将周亦行的手展开,追问道:
“笑什么笑!那小孩儿看着岁数不大,实际上跟你一般年纪,实在是狡猾的很!还有,你之前遇见他的时候,有什么感觉没有?”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周亦行先是怔愣地看向扶恨水,却见扶恨水垂首沉默的模样,手指仍然指向了下下卦的位置。
感觉?遇见一个人能有什么感觉?
现在的感觉,就是现在师父敲自己的脑袋挺疼的……师父下手可真是半分情面都不肯留呀。
不过言归正传,遇见苏九允的感觉,是怜悯?是迷惘?似乎二者都不是。
实际上,周亦行自始至终都没有明晓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忆片刻,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当初雪夜时苏九允天真无邪的眼瞳上,他最终茫然地摇了摇头,反问道:
“俩大男人能有什么感觉?”
“为师才不信,少诓我!”
“哎呀,师父呀,轻点打。”
扶恨水用木杖点点周亦行的小拇指,一条斑驳的红线紧缚周亦行的小指上,不竭的灵气盘旋小指上又迤逦落入门后,谁都不知道最终红先去的终点要去往哪里去。
盘旋在红线之上的灵气隐隐约约地透着氤氲的黑雾,红线上斑驳锈蚀,好像是已经经历千年的时光,周亦行下意识觉得,这里面一定藏着许多尘封的秘密。
“你还想不想要命了?如果我说你的命是栽在他手里的,你会接纳他吗?”
扶恨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拿命……拿命换啊?”周亦行盯着让人保不寒而栗的孽缘线,木讷起来。
任凭周亦行怎样拉扯,那红线却都纹丝不动,准确的说,周亦行空见那红线的外形,却根本触碰不到真正的红线实体。
不会是师父他老人变的把戏吧……
周亦行空咽一口,喉结上下浮动,他蹑足到扶恨水身旁,尽可能地讨饶道:“师父,咱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就多一双筷子而已嘛。”
这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吗,这是假如收了这“小孽障”,就得少全城几万双筷子的事。
当年扶恨水给周亦行测的是七杀格,英勇无畏、专擅扶弱抑强,七杀格多少已经应验。扶恨水用八字测出他天煞孤星的命,刑伤有克,即便是一生命里得遇贵人,也无法改变命格走向,比妖邪还可怖。
此人自己不克,专克身边的人。百年不遇此等命格人物,今个倒是让扶恨水遇见了。
头一次遇到这种情景的扶恨水略显不耐烦:“你知道什么是天煞孤星吗,你就敢这么说?”
“那是什么?”周亦行摇摇头。
“简单来说就是孤苦伶仃,刑妻克子,遇之必犯大忌。古人云:‘天煞孤星天降临,孤克六亲死八方【1】’。”
怎么有人有这么凶的命格啊。周亦行犹豫片刻。
无奈天机不可泄露,又奈于扶恨水资历着实有限,实在算不出来这下下卦到底指的什么事情。扶恨水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反正是下下卦就是了。
听到门后窸窸窣窣的响声,周亦行慌了神,下意识地以为是苏九允听到了,于是迈开大步,担忧地看向了门外,却是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只看到屋檐上一只梳理着毛的猫。
原来只是猫啊,还以为是苏九允呢。
周亦行缓缓舒了口气。
扶恨水冷哼一声:“那种小孽障你还是不要关心的好。”
周亦行却不以为然,他看着书桌上纸张泛黄的命理书,反驳道:
“可是师父呀。这不就是个命嘛,命不都是自己掌控的吗,怎么可能提前注定了?要是算出好命,如果不奋进努力,难道就一生一世享尽荣华富贵了吗?”
“住嘴,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多好的人,偏偏被这嘴耽误了。”扶恨水戳着木头桩子般的周亦行,悻悻道。
“徒儿知错,徒儿知错。”周亦行嬉笑。
没想到,扶恨水却一手捏起了那看似无缥缈的红线,红线看起来倒是柔软无力,实际上真正捏在手中时是坚韧无比的。站在一旁的周亦行顿觉新奇。
将孽缘线反复颠在自己的手上,扶恨水脸上的深浅不一的沟壑更为明显了一些,他的眼睛凑近那斑驳红线,极力不放过每一处细节,分析道:
“这不是寻常的红线,这叫孽缘线。就是你去托香火琳宫的姻缘神借红娘剪,也不会剪的断。”
周亦行拍着自己的掌心,试探性地慢慢走到门后,他打趣道:“啊哦,原来我还有这东西啊。”
周亦行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
扶恨水心知他这是要溜之大吉,叹息着“吾徒愚钝”,摇了摇头,犹豫了许久,还是苦口婆心地说出了口:
“行儿,你告诉为师,到底还见不见那孩子了。”
那双天真无邪的的眼,周亦行真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坏心思藏在里面。可是现在师父正经严肃的神情倒也不像是诓骗自己。
“不见他了不见他了,我都听师父的。”周亦行一贯鸭子听雷的风格,连思考都没有思考,无论师父说什么都满口应下,表面笑嘻嘻的,实则心烦意乱地走出了门。
扶恨水正寻思着,忽然听到自己腹中的远古呼唤,他也不害臊,朝着周亦行更大声地喊道:“姑且信你。对了,记得给为师捎一份扒饼!是东街柳香楼那家。”
什么东街柳香街,根本原名就是“东街柳巷”,师父他老人家记性不好,又开始随意篡改了。
“哎呀,知道了,就那家香嘛——”
周亦行无奈地挥挥手,表示同意。
自己本就空瘪的荷包真是又雪上加霜。周亦行心疼的很。
其实周亦行本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当他看到苏九允,就想起了自己。
他本身对自己令人艳羡的出身没有什么感觉的。
本身疼爱他的亲娘走得早,他亲娘还是侧室,她又没有什么女眷,这下周亦行更没有庇佑,一直周亦行都是受冷眼,不过设么多年,除了不甘心以外,他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太傅府本来每月给少些门派资金,再带着几个小厮添置物什,但由于周亦行本身是庶出,太傅和大姨娘本身也不喜他不愿入仕途,于是打算舍掉这个只习武的庶子。干脆遂了他的愿,让他脱离太傅府的干系。
后来太傅府每年给个周亦行六十两银子,小厮们又私吞一小部分,其他的都撒手不管,除了用于门派建设和交门派的租赁金,自己所剩的寥寥无几。
其实那些太傅府的小厮们的笑脸下暗藏的什么刀枪剑戟周亦行都知道。
在周亦行表面风光的皮囊下,多多少少还是藏着辛酸与泪水的。每日吃糠咽菜攒下的钱,也许够再养活一个小孩子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和苏九允说,这孩子会不会失望?
一出门,周亦行的脸色就由晴转阴。
转角处,苏九允用手指捏住两根狗尾草,消遣似地转将草杆起。
听到脚步声,苏九允远远看到周亦行的身影,乍见他时露笑颜,从大石上轻盈地跃下,连忙欣悦地问掌门说了什么,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正式入门赐字了。
不知怎的,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周亦行今朝也会迷惘。
周亦行不擅长婉转说出这个拒绝的答案,但看着衣衫褴褛的苏九允,又不想把这个结果告诉苏九允,这样对于苏九允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假如至此一别,一个轻易地抉择就让明珠投了尘,他也许真的将会抱憾终身。
看着周亦行欲言又止的表情,苏九允多少也猜出了结果,他眉眼微微弯起,眼瞳中闪现一丝无奈与遗憾:
“我方才听到了扶掌门的言语。无妨,大侠相救已是实属我幸焉,来日必有重谢相报。”
看苏九允有跪谢之势,周亦行头一次受此大礼顿时大惊失色,速即虚扶起他。
听到了啊……
周亦行思忖许久,还是递给他一串铜钥匙,带领他来到自己的一方小屋:“既然师父不肯收你,那我教你。我就不信这天命真有那么邪乎,非得要了谁的命不可。”
苏九允眼瞳中的异光亮起。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信命。
……
【1】选自大雅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