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号香铺——
香铺中,头戴帷帽的苏九允将轻纱掩到面前,他举起一块香丸轻轻嗅闻。
发觉味道不对后他又重新搁置了回去。
飓风裹挟着雪霰漫天卷地的飘落而下,参差屋瓦为化为一色,不知何人在后院轻轻摇响了清心铃。
铃铛清脆的响着,混入了世间万籁声中。
掌柜摩挲掌心,对着掌心呵了口热气,笑意满面:
“昨日我见公子冒雪买玉坠,现在又是买香的,这些香呢少说也有几千种,一个个挑吃力的很。我看公子都挑了小半个时辰了。不如跟小的谈谈,是要什么香或是送予什么人呢?”
“我要冷香,我家的小美人喜欢冷香。”
苏九允眼睫低垂,恍然间又想到很多年前的往事,他不由得嗤笑一声。
当年苏九允待在门派里时,师兄教他习剑的时候,很喜欢燃上一种冷香,那种香沁人心扉,可以让人静心凝神。
这种香让他挂记了很久,却是一直没有寻到。
十年前,在他的故人蓦地闯入眼帘时,苏九允感受到万千红尘都被那个人所沾染,天地间万物都为他的惊鸿一瞥所动荡。
就如同在苏九允儿时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一弯上弦月从山脊后徐徐而升照自己归还,月光被自己捧在手心、又抚上自己的眉梢,过分温柔而旖旎。
看着苏九允入神的模样,掌柜心领神会的轻笑一声,打开了许多小盒:
“这是花蕊夫人衙香,此香有通经络、安神之效;还有这江南李主帐中香,以香投油,再用小满时节的蔷薇花瓣覆盖之上,再封浸百日,便能使得满屋芳香,好似蔷薇在屋内盛开,真叫天下一绝……不知公子是想要哪种香?”
苏九允捏起一块桃花形的香:
“我忘了名字,但是这些味道都不是。小美人他很喜欢一种奇香。不过等他来了我可就挑不成了。他凶的很,不让我乱花银子。”
掌柜很是同情:
“原来是给心上之人啊,等她到来我给公子帮衬着。惧内不要紧,惧内的人比比皆是,公子也不必神伤。给她买了香,她定然也会饶公子一段时日。”
“但愿如此。”听到“惧内”二字,苏九允眼中闪过一丝怡悦之色。
掌柜瞥了一眼苏九允满溢的荷包,犹豫了片刻还是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抽屉中映出寥寥几块暗红色的香块来:
“既然是奇香,倒不如看看这个,叫作‘秋露浓’,许多达官贵人都买过,真是供不应求啊,仅剩这最后几块了,公子要是喜欢就都带走吧。”
为了留客,掌柜也把压箱底的香摆了出来。
接过曼陀罗花状的香块,一股浓郁奇绝的香扑面而来,苏九允忽然有一种怪异诡异之感,目光便多在那香上停留了片刻。
奇怪,这种香的形状和香味为什么不同于其他的香?
苏九允端详着香,喃喃着:
“为什么是曼陀罗的形状……”
“什么时候你又添了妻室?我怎么不知道。”
听到这声,苏九允随手将香放下,眉目都惹了笑意,好似和煦春风拂过棠花林:
“这不,我的小美人来了。”
正待掌柜惊愕之时,苏九允在算盘旁放下一小块碎银,对掌柜附耳道:
“不用找了。就要你说的‘秋露浓’,晚些时候把它们都送到西巷的缘来客栈,香盒背面再刻这几个字,一定办妥了。”
“速度须快些,小美人该等急了。”
苏九允塞给掌柜一张纸条,然后匆匆奔赴到香铺之外。
掌柜狐疑地将纸条展开来看,舒展了眉头:“现在的人啊,怎么净整这些虚的。哎,不过我年轻时也写过这些东西啊。”
京城鼓街——
周亦行倚靠着香铺外墙,见到苏九允大步流星向自己走来,他向前一步撩起他面前的皂纱,开门见山的说:
“苏大人,今个怎么没去公主府?”
苏九允料到他会来罚,笑吟吟地回答道:“你猜?”
“没时间跟你玩猜谜,要不说当初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这阴晴不定的,我差点以为你换了个人。”
周亦行把他拉到一个胡同,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舒了口气:
“漠北的昭仪嫁入中原,昭仪和帝姬有过纠纷。”
“嗯,听说昭仪是漠北狼王宇文庸的女儿,叫作宇文媚。圣上正命人修绮云宫给刚入宫的宇文媚,据说与昭仪的婚礼比皇后都隆重。”
周亦行喟叹一声:“这是疯了。古往今来哪有派漠北下嫁中原和亲的?”
“我也疑惑,所以我便叫弦思去查探了一番,说是宇文媚幼时在中原长大,其母是当今太后的表姊,身份了得的很,还传闻体生百结花香,一见倾人城,但这些都是次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百结花……”周亦行斟酌这个词汇,他揉揉眉心,觉得这事会非常棘手,“且先说来听听。”
“宇文媚的身份是怀有身孕以后才被天下人知晓,但是有人传言,宇文媚用巫蛊之术营造了怀有身孕的假象,实则她从没近过官家的身。但是你想,看来大雁城其实内部空虚,已经到了需漠北人下嫁中原了。”
苏九允肃清一声,继续说道:“一定是有什么因素,让官家有不得不娶她的理由。”
狼王其人心怀鬼胎,周亦行却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思忖片刻,周亦行忽然发话:“说到巫蛊之术,很多年前我在武林大会上听闻漠北有种巫术,可役使阴兵为自己麾下,万千士卒助己作战,威震八方——”
周亦行说到这里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紧忙拽上了苏九允,向着马驿狂奔而去。
“怎么磨磨蹭蹭的。”
看到苏九允怀中揣着什么,周亦行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还在寻找白日里云霞和云曦对话间的蛛丝马迹。
对了,为什么云霞和云曦根本没有午夜躁动的情况,而帝姬却有这种状况?
苏九允方才到神兽栓马柱旁,周亦行凝了心神,一个横跨跃上了马,向苏九允递出一只手:
“来不及解释了!速速随我去公主府。”
“好。”苏九允没有犹豫,紧紧握上他的手,被周亦行带上了马。
曾几何时,再次瞥到周亦行的右手时,苏九允还是解不开心中疑惑,为尝试伸手碰他的黑色手套。
“这是舶来品么,中原和漠北似乎都没有这种物什。”
周亦行用手肘撞开苏九允的手,赔笑道:“这东西又不是稀罕物,赔不了您多少银子。”
苏九允眯起眼:“要是能赔司南哪?”
“真要是能赔司南,那我摘了今天就走。”周亦行感觉“自由”二字在心中油然而生,他欢喜许久,倒是以为自己能早日解脱。
苏九允白了他一眼,怒斥道:
“骗你的,假的!”
一路策马狂奔,从日薄西山到月河倾月落,两人终于到了公主府前。向帝姬再三请示后,他们将翻印的琴谱取走了一份,两人隐蔽在百凤图的屏风之后,静待其变。
“帝姬娘娘,今日也是听静心经吗,需要云霞给娘娘拿古琴吗?”
等到云霞点好别院的宫灯回来后,她在室内燃了火烛,她又从檀木案上取了一叠琴谱,朝着帝姬微微福了身。
帝姬用手托住自己的下颌,百无聊赖地挑起自己发丝:
“总听一首曲子也让人耳疲,今日再换一首曲子。其他人都暂且出去,云霞你随意从选一本静心的递过来罢。”
云霞从最底下的琴谱取了一本:“是,娘娘。”
“不知为何,明明是道士说的能静心琴谱,真是端的是一个静心法。停了那香以后,连躁郁也好上了许多,虽说断断续续地时好时坏,但也是好上许多。”
云霞隐约感觉,今日的帝姬有些不太对劲。
她迟疑了许久,试探着说:“那奴婢……再换一种香么?”
帝姬叫旁人取来一个锦盒,一层层展开盒中的平滑绸缎,一块曼陀罗花形状的香块浮现众人眼前。
“嗯。父皇赏赐的香也应物尽其用,这又不是当摆设的物件,香意殆尽倒也是可惜,,据说是西北那边进贡来的,不如今日就燃上罢。”
“娘娘真是风雅高洁。”
云霞巧笑一声,只身前往香炉旁,向香炉中添了那块香。
香雾氤氲而升,紫烟随着过堂风缭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一股暗香便传遍了屋内,云霞再一旁侧立颔首。
苏九允闻到味道后大惊。
居然正是百日里天字号香铺掌柜最后上的香!
周亦行平日不怎么懂香,只是感觉到头昏脑胀,感受到身旁人的异动后,便朝着他做了个“发生何事”的口型。
苏九允在药包中挑了两朵小花,在口中含了一朵,又给周亦行递过了一朵,比划了手势让他也照做。
此花名作“葛藤”,有清热、解毒之效,
那花入口时,一股甘甜之味弥散了整个口腔,倒是让周亦行清醒了好一会儿。
他差点忘了,苏九允是京师赫赫有名的大夫,对于解毒这种事情而言,自然是深谙此道的。
苏九允在周亦行的掌心写了六个字:
醒神、凝气、屏息。
周亦行即刻会意,安稳待在一旁,随时伺机而动。
不知怎地,他忽然感觉心跳的厉害,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几乎快要不能接上下一口气。
周亦行感觉自己的手被一个坚定的力握了几下,再顺着那只手臂向上时,却发现苏九允看向了别处。
周亦行更加疑惑地想着:这又是个什么解毒法。
一缕浓雾化为细雾而散,绵若皋端之息。帝姬展开琴谱徐徐而奏。
一曲悠扬的《临江吟》再起了婉转的调子,聆曲如登临江楼,浮云在脚下飘逸,再配上帝姬绰约之姿,好一种清越质感。
月光越过红墙,越过紫瓦,慢慢映到帝姬的背脊上。
而那扇透着光亮的屏风之后,两个人的影子也即要将从阴翳中抽离出来,彻底出现人们的视线之中。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琴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