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便是除夕。
此时风雪暂歇,金乌西沉,映得大夫第紧闭的朱红漆金大门熠熠生辉,灿若桃花。
街巷寒风栗烈,高门内的温府却已点起暖炭,支起辰砂纸新糊的大红灯笼,换了门神、对联,挂上新油的桃符,一派祥和喜气,暖日融融。
天色渐渐向晚。温恪新沐,换了雪白的朱子深衣。
宗祠高耸的五山马头墙掩住了西天灿烂的云霞,阴翳遮蔽处,悬着一方匾额,方方正正写着“肃雍堂”三字。
祠堂的大门紧闭,如同沉默的神祇,镇守这老旧的宅落。
温恪正了正衣冠,推开雕花隔扇门,目光垂落,拈起三根长流香。长流归位,祭礼始,他撩起雪色的衣裾,跪上祠堂冷硬的四方石。
石上凿字,行行句句刻满圣贤训诂,硌得人膝盖又冰又疼。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微低着头,垂下眼帘,脊背挺直如苍松。淄绸滚边的深衣大带搭在青石砖上,衬得襟裳愈加白如新雪。
每一位温家族谱上有名的、久未归宗的嫡系子孙回到祖宅,都必须在此跪思一个时辰——
这是临江温氏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为的就是在立名之外,谨记立德、立言、立心。
一言一行,歌哭笑骂,甚至连思想都被不容置喙地戴上枷锁;祖宗家法,圣贤训诂,官家荣宠,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微风拂来,香灰碎落。
肃雍堂,不是容他放肆的地方。
天色渐渐昏黑,扑簌簌地开始落雪。
温恪走过长长的回廊,望着那高墙灰瓦隔出的小小天井,竟感到片刻轻松。
“郎君回来了。”
温苏斋早在浣雪堂相候,温恪刚一进来,司琴便奉上茶盏。明日既是除夕,少爷又久未归家,晚间无论如何也是要在府内好好洗尘接风的。
从前温恪自肃雍堂回来都不言不笑,这回温苏斋仔细看了看少爷的脸色,商量道:
“您许久没吃上一顿家乡饭了。今天一路辛苦,又正赶着年关,厨房张妈妈他们做了好些您爱吃的东西,都是上京买不到的。有定胜糕,葱包桧,炸响铃儿,还有……”
温恪呷一口武陵大红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温苏斋苦口婆心地说完,他就像没听见似的,容色淡淡,盯着桌上的那叠名帖出神。
温苏斋瞧着他模样,就知道少爷心里又把老爷记恨上了。他思忖片刻,还待继续,却见温恪随手从那一沓请帖中抽出一张,轻飘飘地丢进自己怀里:
“我不在府内用了。”
“少爷,那点心……”
“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喜欢。”
温苏斋愣怔地看着自家郎君,不明白这从小惦念到大的东西怎能轻轻易易变了卦。
他连忙把那张秋海棠红的帖子凑到鼻尖细看,老眼昏花没看出个名堂,放远一瞧,竟拿反了,又胡乱地翻过来。待他从头到尾仔细读完,气得连胡子都在发抖:
“少爷,这……这……”
点翠楼是什么地方?
这哪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雅集,分明是几个成天招猫逗狗的风流纨绔邀人喝花酒的帖子!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啊少爷!得亏老爷还在上京城,要是他老人家听说了,还不得——”
“够了!”温恪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司琴倒退半步。
“你们这些年管得还不够多吗?说功名要功名,说行止要行止,何曾问过我——”
“……罢了。”他敛了容色,对平沙道,“备轿。”言罢,径直跨过门槛。
司琴抱起鹤氅追出去,在背后冲温苏斋微摇了摇头。老管家定定望着温恪的背影,腹中似有千言,可终究付作一叹。
温恪走过一进进门堂,临到大夫第,忽然停下。
他从司琴手中接过鹤氅,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屋脊,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抚着柔软的鹤羽道:
“且慢。你去把厨下做的那些点心带上吧。”
司琴望着郎君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神色,不由傻了眼。
临江是江南东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曲曲折折的春溪穿城而过,绕城的,是温温柔柔的青屏山。
在这自古繁华的三吴胜地,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美酒和美景。若问这三美荟萃之地,那首屈一指的,必定是“点翠楼”。
如今外面飘着雪,楼内依旧融融如春。几个轻纱缓带的美人正摇着罗扇招徕客人,不时发出银铃般的娇笑。
温恪坐在车中,一路摇得昏昏欲睡。忽然车辙卡地一响,然后是平沙的声音:“郎君,到了。”
温恪揉了揉眉心,挑开车帘。还未及下车,早有点翠楼的鸨母并几个年轻姑娘迎上来。
为首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美人,似乎是此地管事。她一眼瞥见车帘上绣着的、象征临江温氏的梅花家徽,抿唇一笑,声音又甜又滑:
“这位郎君,是来听琴,还是来看舞呀。若来看舞,那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咱们头牌姑娘云哥儿的柘枝舞,可真是一绝。云哥儿可不同那些娇娇怯怯的江南女子。如今贵霜与我朝交恶,这西域舞娘的身段,放在江南东路别的地方,想瞧都难瞧见呢。”
话语间罗扇轻摇,阵阵香风直逼到温恪眼前。
温恪对香薰有种近乎偏执的排斥,他鼻尖一酸,忍不住很失风度地打了个喷嚏。
平沙将那秋海棠色的帖子递过去。温恪正色道:“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我找沈绰。”
沈绰是当朝吏部侍郎的二公子,纨绔中的纨绔。他老爹在上京兢兢业业地加班,自己倒留在江南逍遥快活。点翠楼的姑娘没一个不认识他。
那鸨母接过帖子,轻扫一眼,再偷眼看那气度高华的郎君。
这位临江温氏的贵客恐怕是点翠楼开张以来,头一位穿着祭礼服逛窑子的,听他口气也不像是来寻乐子,倒像是来办公事。
她心里犹疑,脸上却半分不露,巧笑着将帖子叠起来,招呼温恪往最顶楼暖阁坐。
珠帘翠幕一挑开,就像从严冬走进了阳春三月。几个公子哥儿席地坐下,周围偎着各色美人,轩窗下独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当真花团锦簇。
暖阁香雾缭绕,温恪蹙眉望去,房间的四角各自摆着一顶鎏金三足熏炉,香炉内缓缓升起形状优美的烟雾,香气峻烈迷人,使闻者心迷神醉,神魂颠倒。
这是一种名为“优昙婆罗”的西域名香。
温恪眉峰微皱,他认得这种香,甚至对它很熟悉。这香金贵得很,若说寸金难买一寸灰,恐怕也不为过。
沈家二公子当真豪奢,竟不惜一掷千金,把这名贵无比的香料用在秦楼楚馆。
出手阔绰的沈二公子沈绰正与一个绿衣姑娘调笑饮酒,见温恪进来,美人不搂了,酒也不喝了,当即哈哈大笑三声:
“获麟,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嗯?”
诸公子闻声皆停杯投箸,忙不迭将温恪往主座上让了,笑骂道:“小温大人难得肯来点翠楼,已是蓬荜生辉,大大的给面子。沈二,你管人家穿什么!”
“诶,你们可别说,”一个獐头鼠目的华服公子嘿嘿一笑,“我看小温大人可比我们这些正经纨绔会玩儿多啦。这白雪儿似的深衣呀,啧啧,搁点翠楼里,简直就是动了凡心的菩萨——如今这些小娘皮,爱的不就是这个调调嘛!”
“是极,是极!”言罢,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温恪不理他们,撩起袍裾端坐在主位上。司琴将装着点心的紫檀木匣放下,便低头退出暖阁。
边上几个美人见他不苟言笑,一双眸子含霜带雪,都有些怯怯的。独坐轩窗的那个女子将琵琶放下,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来。
谢君怜是点翠楼一等一的清倌人,目若秋水,容似春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把嗓音直教黄莺都羞得闭口。
她跪坐在矮几边,替温恪斟酒,柔声道:“爷,您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奴都能弹。”
温恪闻言侧身,把这颜色标致的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转而垂落目光,望向手中一只精巧的酒盏。
这杯子是景德镇上好的骨瓷,薄如纸,明如镜,他风度翩翩冷淡自持地饮一口酒。
陈年西凤入口绵柔、清冽,冷泉似的滑过喉咙,辛辣灼烫的后劲才从嗓子眼烧起来。
温恪平时不大喝酒,这一口下去差点呛着,他面上八风不动,耳朵尖却微红了。
他将酒盏放下,冷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腰间悬着的烟青色流苏带,温恪忽然笑起来,玉菩萨刹那变作寻花问柳的风流客:
“你们楼里可有善埙的乐师?”
谢君怜一愣,旋即嫣然笑道:“这倒是没有。江南东路的老爷们大多不爱这样的曲子。”
那风流客闻言,又颓然变作失魂落魄的浪子。温恪眼神一黯,自嘲似的笑道∶“也是。我想什么呢。点翠楼?平白辱没了他。”
谢君怜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却也不敢触了这位贵人的霉头。她替温恪将酒续上,赔笑道:
“爷。今儿高兴,奴弹一段花鼓灯吧。”
“随意。”
谢君怜抱起琵琶,边上一位紫衫美人扶着一面花鼓,敲出得得连声。
君怜姑娘的纤纤素手在琵琶上随意弹拨捻弄,如珠如玉的音符便蹦进金樽里。那些个喝酒的公子哥儿听在耳中,眼睛都看直了。
一曲凤阳花鼓才唱了一个词儿,那主座上端坐的贵客就拧起眉来,凉凉道∶
“换。”
君怜姑娘浅笑着应了,弹了半节倒垂帘。温恪冷哼一声,又挑刺道∶“太吵。”
谢君怜还从没见过这般难伺候的郎君,委屈地咬着唇角,泫然欲泣。边上的几位年轻公子当即大大地怜惜,安慰了她几句,又笑话温恪∶
“我们获麟在上京城,那可是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啊!嗳,你瞧他那模样,分明是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才是,对不对啊?”
众人哄堂大笑。
温恪嗤笑一声,仰头猛灌一口酒。他喝得眼角飞红,意态忽忽,将那象牙埙解下来,掬在掌心把玩细赏。两杯西凤下去,竟已有些醉了。
他轻飘飘地道∶“呵。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又哪见过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情。”
众人只顾嘻嘻哈哈,没人留心他的话。浅浅的琵琶声再度响起,懒洋洋的,在场诸君骨头都酥了一半,是《春江花月夜》。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温恪偏头望向窗外。
漫天的飞雪如三月浮絮,只多一点微凉;映着窗外胭脂湖上的一痕长堤,一芥小亭,像黄公望的画一样,笼起一个玲珑剔透的玉乾坤。
优昙婆罗的香雾在暖阁里氤氲,浓郁的芬芳熏得人如痴如醉。
一位素衣女子替温恪满上酒杯,笑着道:“爷,这位是我们点翠楼的旧烟姑娘,最擅舞。”
温恪饮一口酒,随意向场中瞥去。点翠楼的姑娘无愧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名,只可惜,她们不是温恪所爱的颜色。
鎏金熏炉里缓缓腾起青白色的烟雾,雾气飘忽,幻若云霞。
袅袅香霭中,一名美人手执团扇,扬袖起舞。团扇半遮面,那美人微微一笑,欲语还休地望着温恪。
温恪定定地看着,他琉璃似的眼里盛着醉意,可心,却未醉。那女子着一件烟青色薄纱裙,广袖似笼着秋雾,随着琵琶声缓缓飘拂。
太娇,太媚。
若是这舞姬洗去胭脂水粉,生得再高一些,容色再冷一些。
若那骨相再傲一些,手中的团扇换作冰霜凛冽的长剑;若那长剑雷霆万钧,当啷一声击碎温恪的酒杯,那么左谏议大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美人揽入怀里——
谁让他的心上人,恰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