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小道童的声音,祝安宁脸色微变。
又有人制造血奴?
血奴一事是祝安宁内心最深的痛楚,是他最为深恶痛绝之事。
哪怕记忆不全,他也忘不了冰冷的刀尖刺破皮肤的感受。手腕、后背、大腿内侧……粘稠的血蜿蜒而下,流进事先准备好的琉璃盏里。血被端给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享用,他无力的蜷缩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面瑟瑟发抖,无人在意。
是啊,他只是卑贱的血奴,有谁会在意呢?若不是遇到了公子,他一条贱命,如何活得到今日。
祝安宁心潮翻涌,有心想叫住小道童问清楚,可是李光寒在他身边,他不能露出破绽。
祝安宁牢牢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他是李光寒的救命恩人,不是当年那个卑贱的小血奴了。
祝安宁深吸一口气,有点担心自己心情起伏太大,引起李光寒怀疑。可是当他望向李光寒,才发现对方目光根本没有放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尊?”祝安宁唤了一声。
李光寒这才回过神,望向他:“好些了?”
“好多了,”祝安宁虚弱地笑起来,“师尊给我吃的是什么药?真管用,感觉自己的灵脉就没有这么轻盈过。”
李光寒揉了揉他的头发,眼前蓦然闪过殷玉衡浑身是血的模样,没有说话。
李光寒自己无知无觉,但在祝安宁看来,竟然有些魂不守舍。
他目光闪了闪,心里冷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药。
是师兄的心头血啊……
用纯净的心头血,配合特殊的灵药和阵法,浸润自己的灵脉,便可以修复灵脉、提升根骨。
当然,被取心头血的那个人却要经受无与伦比的痛苦,甚至可能损伤根骨。
可惜取血的时候自己不在,要不然还能欣赏师兄凄惨的模样。
祝安宁这般想着,却觉得心情有点烦闷,不似以为的那般爽快。他不太明白原因,只能告诉自己,是因为没有亲眼看见师兄被折磨。
没能亲手报仇,自然不够舒畅。
正想着,祝安宁便听到李光寒的声音:“你先休息,明天还得吃药。”
明天还得吃药?也就是说今日还要取血?
李光寒起身打算离去,忽然被祝安宁拉住了衣袖。
祝安宁轻声道:“师尊,你要去哪里?我要和你一起。”
李光寒微微皱眉:“你有伤,不能乱走。”
“师尊……”祝安宁故作可怜。
李光寒看着他的样子,到底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好吧。”
他其实并不喜欢性格太柔弱的人,但是如果是当年救他的那个小少年,无论什么样他都喜欢。
……
被人追杀,流落凤梁的时候,是李光寒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修炼九寒道意,也不似如今这般无心无情。
他是人人敬仰的蓬莱神君,拥有所有可以想象的一切。
修炼道途,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六个阶段,每突破一个阶段都是生死考验。金丹期的修士已经算是一方强者,元婴期便可以被称为大能。出窍期在世间寥寥无几,化神期更是屈指可数。
李光寒不到一百年便突破出窍期,名扬天下。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顺风顺水,直到被自己拼力保护的宗门背叛。
那一天,他本在外游历,忽然收到宗门传讯求救,便急忙往回赶。他度过碧海烟涛,踏上蓬莱岛的那一刻,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剑阵伤的体无完肤。
烟雾散去,他才看清,对他刀剑相向的,竟然是自己的昔日的同门好友。
面对他的震惊,同门们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
“这么做也是为了蓬莱……”
“碧海阵法已经建成了,只缺一道生魂镇压,必须要足够强。”
“碧海阵法一旦启动,整个门派,所有人都能练成灵骨!”
“你一直都在保护大家,再帮我们一次,好不好?”
“你别怪我们,你也有错啊!你那么强,永远都高高在上,可有想过我们的感受?”
七嘴八舌,李光寒从没想到他们会说出这样的话,被恶心的浑身发抖。
他为了蓬莱出生入死,可这些人被他保护的人原来……原来是这样想的。
衬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大笑三声,流下一道血泪,第一次执剑,刺向自己的同门。可所有的陷阱,都是针对他的弱点提前准备好的,哪怕他很强,也还是受了极严重的伤。
好在,他还是从蓬莱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元洲离蓬莱比较近,他逃到凤梁附近的一处山林时,便彻底逃不动了。
他跌倒在泥泞里,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可怜他这一生轰轰烈烈,死的却如此可笑。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救了他的人是一个小小少年,那么弱小,却把珍贵的丹药给了他,又硬生生拖着自己,把自己送到了安全的山洞里。
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记得对方用手给自己包扎伤口时的触感。
“为什么救我?”他哑着嗓子问。
自己倾心以待的同门好友背叛了自己,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少年,却拼尽全力救了他。
他听见小少年的声音:“随手而已,不必报答。”
随手?
那把珍贵的丹药给我,日日给我送吃食,都是随手吗?明明救了人,还不愿别人报答你,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李光寒笑了,被愤恨和痛苦覆盖的心都轻松了一瞬。
他想,自己还不算太悲惨。虽然被人狠狠背叛,却也遇到了这样纯净如同明月的人。
他的心一天天软化。直到那天妖兽扑来,小少年拦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挡下那一击,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少年不仅仅是他的恩人,更是他的救赎,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他的月亮,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黑暗与丑恶,还有值得他在意、保护的地方。
他眼睛看不清,腿脚也不便,只能一点点朝着少年爬去。他努力抓住少年,摸到了一手的血。
他宁愿那伤是在自己身上。
他想,若自己能活下去,此生必然护着对方,不让他再流一滴血。
“我不会再让你流血了,谁欺负你我就杀了谁,”李光寒说道,“这个天下都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除了你。”
“等我好起来,我把蓬莱杀干净,反正所谓的世外仙岛也不过是藏污纳垢之所。清理干净了,我们就建起最好的房子,两个人住在那里,谁也不见,好不好?”
他听见少年无奈道:“你怎么会这样想?这个世界很美的,虽然总有一些讨厌的人、身不由己的事,但是我依旧爱它。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何必迁怒整个天下呢?”
李光寒听的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满心戾气,竟然差点入了魔。
虽然被少年点醒,可他还是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去爱所有人了。魔心到底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迹。
所以他修炼了九寒道意。九寒道意自无情道演化而来,但又不同于大爱天下的无情道。他冷心冷情,视天下如草芥,只除了那一个少年。
他的少年,也是他道心的一部分,是他冷寂的心中仅存的光明和善意。
后来兜兜转转,他和少年突兀的分开,他最终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行走天下,四处疯狂的寻找。最后他来了朝歌,与皇帝做了交易,成为了离朝的国师。
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当年的少年,直到那天他忽然收到消息,连夜赶去凤梁,接回了祝安宁。
他想,从此以后,他要对他好。
…………
殷玉衡再次踏入国师府,身上红色的朝服还未脱。
他往日常穿白色,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今日一身红衣,远远看去,好似天边灿烂的红霞。
耀眼夺目。
殷玉衡一步一步缓缓朝问天台走来,看见李光寒与祝安宁已经在等着。
祝安宁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看见殷玉衡,就眼睛一亮。
“师兄,”祝安宁故意道,“你怎么了?看起来面色这么不好。”
“……我没事。”殷玉衡复杂的目光落在祝安宁身上,到底没有把心头血的事说出来。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祝安宁的头发,虚弱地笑了笑:“你能好起来就好。”
殷玉衡想,取血一事是李光寒提的,是他自己同意的,并不是祝安宁的错,怎么能迁怒呢?何况小师弟能好起来,其实他也很开心。
他只是对老师很失望罢了,并不恨师弟。
没想到殷玉衡会是这样的回答,祝安宁彻底愣住了。
看着殷玉衡眼中毫不作假的笑意和欣慰,祝安宁颤抖着嘴唇道:“师兄,你……你……”
你不恨?
你怎么能不恨?你不痛吗?你应该讨厌我的!你应该愤怒,应该嫉妒,应该痛苦……
然而祝安宁发现,师兄确实嫉妒、自卑、痛苦,像自己设想的那样折断了骄傲、毁掉了所有,但是他依旧不恨自己。
祝安宁几乎不可置信,甚至有些恍惚。
“安宁,你先去休息吧,”殷玉衡疲惫地笑着,“师兄和老师有事要谈。”
祝安宁直到他们要“谈”的是什么事,脸色微变,脱口而出:“我不走。”
他不走,他要亲眼看着——
他不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干净、纯善到极点的人。
殷玉衡无奈:“你啊。乖乖回去躺着,你灵脉有伤,别逞强。”
“快把伤养好,”殷玉衡柔声哄劝道,“你不是说自己记忆不全吗?也许便是灵脉之伤造成的。你难道不想回忆起以前的事?等你好了,也许就想起来了。”
不得不说,恢复记忆这件事很令人心动。
祝安宁太想他的公子了……
太想回忆起,他的公子是什么样的。
“马上就可以了。”殷玉衡微笑道,温柔地摸了摸祝安宁的头发,顺手帮他把有些松散的玉簪插好。
这支玉簪正是殷玉衡送给祝安宁的那支。祝安宁一直带着,从未更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