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舞池那头音乐突然停住,世界安静下来。
几秒后,rapper一声中气十足的“dj drop the beat”后,电子重金属音乐即刻爆破在音响里,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耳道里被灌满喧嚣打碟声,方苒狠狠抹了把眼睛。
转头,忽然看到绿色玻璃墙上倒映出的自己。
泡泡袖收腰连衣裙,裙摆印有一圈蓝蝴蝶图案,其中有一只脱离队伍,一路上飞到她心脏前。
这是她来之前特意换上的裙子。
她喜欢摄影,课业之余就喜欢挂着个单反到处走走停停拍拍照。
照片攒多了,方启正就帮她打印出来,在家里旋转楼梯墙面装扮了个小型“幺幺摄影展”。
那次林赛屿休假回来,王彤叫了他来家里吃饭。
方苒睡到大中午起床,开门便见立在楼梯口的挺拔身影。
听到声响,他侧过头:“这你拍的?”
方苒愣了下,忐忑抿唇:“嗯。”
林赛屿又看了几秒,忽然很小弧度地勾了下唇:“蝴蝶挺好看。”
是方苒出去旅游时偶然拍到的大蓝闪蝶。
林赛屿这随口一句,大抵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但方苒记得。
她不仅记得,还会买下她看到的,所有印有蓝色蝴蝶图案的东西。
仿佛蓝蝴蝶,就是独属于他们俩的秘密。
是将她和他,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根纽带。
……
方苒很用劲儿地吸了吸鼻子,酸涩感稍许平息。
她垂头,伸出食指,慢吞吞地戳了戳裙子上的蓝蝴蝶。
“大、坏、蛋。”
很轻很慢,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方苒重重叹了口气,耷拉着小脑袋往门口走。
倏地,视野里出现一双皮鞋,挡住她去路。
方苒茫然地抬头看。
这人地中海,满脸油腻,不怀好意地站在她面前,混杂着酒气的嘴凑过来她耳边,扯着嗓子吼:“小美女!一个人啊?这么可怜呢?跟哥哥到我们那桌,哥哥请你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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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赛屿确实是今天才回来的。
落地长北机场,他整个人都很疲惫,本想回去睡觉,结果还没到荫湾巷巷口就被徐慎逮到了,然后一群狐朋狗友来了九里bar。
他收回抵在女人胸前的酒杯,慢悠悠呷了口。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女人撇撇嘴,觉得无趣,起身离开。
徐慎跟人摇筛子,差点输得裤衩子都不剩了,只得屁滚尿流退出混战。
见林赛屿一脸兴致缺缺:“赛爷,喝酒啊。”
“喝不了,”林赛屿转了转只装了冰块儿的酒杯,“开了车。”
“酒也不喝,美女也不应。”徐慎说,“咋这么深沉啊赛爷?刚那美女不挺辣的么。”
林赛屿扬扬下巴:“那你去。”
“……人对我又没兴趣。”徐慎说,“这么说来你空窗期好像都快一年了诶,咋,现在不找对象了?不挺多漂亮姑娘撩你呢么。”
林赛屿转头往楼下看去,声音很低很淡:“没啥意思。”
没意思透了。
“……”
徐慎看向他。
男人寸头利落,后脑勺弧度完美,手肘内侧青色血管随着酒杯起落微凸,处处充满a炸的荷尔蒙气质,坐在颓糜里却仿佛和那些糜烂泾渭分明。
确实也有,觉得那些漂亮姑娘没意思的资本。
徐慎啧了声,突然想起一事儿,躬身把酒瓶放到桌上:“不是赛爷,真就舍得这么退了啊。”
林赛屿没动静。
也不管他听没听到,徐慎继续说:“我问过我爸了,我爸说上头那意思是不给你批的。你今年年底才满25,年轻力壮的又是队里核心人物,说是可以给你放几个月假让你缓缓,但缓完了还是得回去的。”
徐慎他爸是林赛屿军区领导,一家子的男同志都是军人。
他和林赛屿是同一年生的,甚至论月份还要长林赛屿几个月,但林赛屿读书读的早,又跳了一级,拉下来竟比他早入伍整整两年,在部队人多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敬称一声林队,私底下也跟着方徊他们年纪小的叫他赛爷。
不过徐慎倒是完全心悦诚服。
因为有些人吧,他确实牛逼,你不服不行。
林赛屿还是没说话,端杯喝了口水。
徐慎手肘搭上他肩:“赛爷这样,兄弟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事儿真就怪不着你,真的,换了我我也那么选,而且我肯定还没你想得周全。”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自打成为军人,那受伤牺牲什么的都早有心理准备了,入伍誓言一个个说得嗷嗷响的,总不能真有啥事儿还怪来怪去的吧?那还是男人么。我知道小梧哥没了你自责你难过,但你真就不必往自己身上揽那么重的担子。”
林赛屿视线还是看着楼下没动。
徐慎长叹了口气,兀自拿酒瓶和他碰了下。正仰头往嘴里倒酒时,突然看到林赛屿唰地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想通了?”徐慎连忙咽下酒,“决定回去了?”
林赛屿没理他,直接起身绕过沙发,长腿大步往楼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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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苒摆手加摇头,“不了”两字都说了不下三十次了,地中海还在游说她。
这人酒气很重,脸上红晕酒吧晃来晃去的彩灯都挡不住,说着说着还伸手来拽她。
方苒紧咬住唇,边往旁边躲边伸手进自己斜挎包里摸防狼棒。
之前王彤和方启正不在家,方徊又行动不便,买东西都得她单独去,家里就给她包里放了个防狼棒,刚走得急没拿出来,倒是派上用场了。
却没想到指尖刚伸进包里,面前地中海突然惨叫出声,随即嘴里便开始骂娘,五官也瞬间扭曲移位,整个人被带的猛得往旁边跌撞了好几步,狼狈地摔到了吧台边。
方苒遽然倒吸一口冷气,视线被吸引得往旁边落。
从方苒身后伸过来的手还扣在地中海的手腕上,指尖的游刃有余程度给人感觉只使出了不到三成力气。
见状,来人又更用力地往后折了一下地中海的手背,地中海再次惨叫出声。
等地中海实在忍受不了,从骂娘声变成不断低声下气求饶时,来人才像扔垃圾一样往旁边一甩,松了手。
空气终于通畅,方苒这才真实地感受到身后那股灼热气息的靠近。
她身体颤了下,侧头看去,心率在一瞬间飙到峰值。
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手直接揽过她脖子,把她拉得往旁边踉跄半步。
右手手腕骨抵在她右肩,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节微屈,散漫下垂。
他没转头看她,而是视线直直盯向还趴在吧台边喘气的地中海。
地中海矮他大半头他也没舍得低头,只是大发慈悲垂下半截眼皮。
压根儿没开口说话的打算,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睫毛就这么黑压压被灯光照着往下压,眸色染上阴翳又暗含挑衅。
一种明晃晃的,宣誓主权的意味。
地中海被这么一弄,酒都醒了一大半。
喘好气后怒气瞬间冲上头脑,刚转过身打算算账,却在看见面前男人的一瞬间噤声。
面前这男人,看着瘦瘦高高但肌肉丝毫不含糊,单是裸露在外的手臂都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完全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奶油肌肉,而是拳到拳肉到肉真刀实枪拼出来的那种。
地中海在心里评估了一下。
百分之九十九惹不过。
但就这么走了又有点丢面儿,他视线在俩人身上捣了个来回,没好气讽刺道:“帅哥,您来管什么闲事啊?”
“闲事?”林赛屿悠悠挑了下眉,“谁他妈跟你说是闲事?”
“……那看来你们认识,”地中海心里开始打鼓,只好把气憋下去并给自己找个台阶,“行吧,那您是这小美女的谁啊?”
“你说,”林赛屿侧头看向他揽着的小姑娘,意味深长,“我是你的谁。”
好像此时此刻只要她想,他们能是任何关系。
却见小姑娘没回答他,甚至眼睫都没眨一下,只是直愣愣盯着前方。
因为……方苒觉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感觉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全身上下所有感官都集聚在了他触碰她的那几寸皮肉里。
男人穿短袖,手臂裸露,随着凑近的动作,硬朗肌肉直接紧贴上她后脖颈软肉,灼热鼻息靠近,唇齿间很淡的凉意被空气卷过来。
他揽的动作很实,方苒几乎陷在他怀抱。
但大概对他来说,这种程度的触碰也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他也没克制距离和动作分寸的意识。
见小姑娘没说话也没反对,脸还逐渐烧得透红。
地中海又逞强地小声骂了几句,然后小跑着离开了。
那人走远,林赛屿站直,丝毫不留恋地收回手臂。
他双手插进裤兜,往前扬了扬下巴:“出来。”
方苒用力咬了下唇,又抬手捂了下胸口,才小跑着跟了出去。
走出九里bar后门,酒吧里鼓动耳膜的音乐被隔绝在里面,四周寂静下来。
林赛屿停住脚步,转身,垂眸睨过来。
小姑娘双手勾在身前,乖乖巧巧站他跟前。
一身白色连衣裙,中长发散在瘦削白嫩肩胛骨,踩着褐色小皮鞋,圆溜溜的黑珠子盯着斜下方,大片的绯红就这么在他注视下,再次从侧脸一路延伸到脖颈。
收回视线,林赛屿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你来这儿干嘛。”
方苒愣愣抬头:“啊?”
视线忽地瞥到他肩胛。
微暗的灯光下,男人右边突出锁骨上似乎是镶嵌了什么东西。
很模糊,只几厘米的图案,看不太清。
“哦,”她心不在焉道,“学校的摄影作业。”
林赛屿把烟含到嘴里,看了她一眼,含糊扯了下嘴角:“拍酒吧?”
“……”
好像,貌似,大概,可信度是有那么点儿低。
林赛屿也没催她,摸出打火机,往后退了半步,拢火点燃。
方苒又慢吞吞抠了下脖子上挂的单反镜头盖,脑子里飞快转了半圈:“好吧,其实是粉丝私信我说想让我拍酒吧。”末了,似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又补充了句,“你别告诉我哥他们。”
她确实有个发些七七八八照片的微博,但粉丝拢共也就几百号人,平时根本没人私信她。
林赛屿大概是信了:“你一个人来的?”
方苒嗯了声。
男人点点头说:“胆子很大。”
傻子也能听出他不是称赞的意思,方苒眨巴了下眼睛:“这不是有你在么。”
“那我要是不在呢。”
“没有那个‘要是’。”小姑娘软软糯糯地开口,神情很认真,“事实就是你看到了,你肯定会来帮我的。”
“……”
“我就恰好路过。”
隔了几秒,林赛屿侧头吐出口烟,声音有点儿淡有点儿冷,“要是隔得远,老子才懒得来。”
言下之意就是。
恰巧遇到了,便行好事。没遇到,也与我无关。
气氛莫名有些僵硬。
夏夜滞闷的热风把阻隔在俩人之中的奶白色烟气吹散,方苒悄无声息抬了下眸,看见了男人冷硬的下颌骨线条。他头侧到一边,手指夹下唇间香烟抖了抖。
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似乎也在跟着烟灰扑簌簌下落。
方苒开始觉得局促。她动了动脚跟,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下意识往挎包里揣。
倏然摸到了冰冷金属。
小脸蛋一点点鼓起,眼神里也忽然有了底气。
方苒摸出防狼棒,高举过头给他看:“你不帮我我自己也有办法,我带了这个。”
声音脆生生,音调往上提了半截,语气还挺骄傲的,“这是我哥送给我的,我来之前特意带到我包里,就为了以防万一。”
烟支转瞬间已燃到尽头,林赛屿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
男人转头看过来,视线从她瞳孔移到她手上。
皱了下眉,他略扯嘴角,似笑非笑:“你知道这啥玩意儿么。”
“当然知道了!”方苒瞪大眼睛,心说林赛屿未免也太小看她。她右手举累了,换了只手拿,摇摇晃晃地踮起脚跟,把防狼棒往男人眼前怼了怼。
然后非常热心肠地指着棒身给林赛屿科普:“这个叫防狼棒,可以伸缩调焦,能超强光照射,就把臭流氓们眼睛都给射瞎的那种,而且还是防水抗压防摔的哦,电池续航能力也不错。”
“嗯。”林赛屿煞有介事点点头,继续请教,“那这个防狼棒该怎么用?”
方苒瞬间被鼓舞到,小脸都不经意间扬得更高了。
她把防狼棒转了两圈,找到了黑色按钮,脚后跟儿也不自觉垫得更高了,双手举起展示给她学生看,“就是这个按钮,你要是遇到臭流氓了,你就这样摁——”
方苒边说边摁下黑色按钮。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极强的电流声吵醒沉睡的夏夜,一刹那,几束电流白光飞到空中,从她眼前很近的位置缠绕着闪过。
“啊——”
方苒被吓得尖叫出声,猛得把防狼棒不管不顾地甩出去。
“砰”,防狼棒落地,电流声消失。
方苒紧缩着脖子,手还捂在耳朵上。
安静了几秒后。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好像有点丢脸。
吞了吞口水,方苒小心翼翼地抬头窥探男人反应。
林赛屿手里有下没下转着黑色火机。
哒、哒、哒。
视线再往上挪。
男人头略低,直直睨着她不动,面上虽说是没表情,但神色里也分明是有种“老子他妈早就知道”的意味在,颀长身影闲闲往墙边一靠。
冷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