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周棠又做了那个噩梦。
山崩地裂,滚滚洪流,浓重馥郁的血腥味刺得她喉头干呕。
她看到血泊中有人向她走过来,血肉模糊的身影,连面容都分辨不清。
只剩下一个带血的头颅,下半截身子笼在破烂肥大的衬衫下,空荡荡又轻飘飘。
她浅茸的睫毛扑颤,有晶莹的泪滴划落,落入颈窝,水光透亮。
等到惊醒时,枕头已浸湿大半。
房间没开灯,黑黢黢的暗禁锢万物。
全身酥软酸疼,因为喝了点酒,胃里还是难受,周棠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间,不知不觉就地走到书桌前。
打开灯,周棠看了眼时钟,时间已过12点,周棠把书桌上的日历又翻过一页。
日历被揉得皱巴巴,页边不整。
仔细分辨,上面还有些许泪痕。
今天是4月13日,晏桓失踪的第389天。
说是失踪。
用“遇难”来说或许更为妥当。
翌日,周棠有早自习,起得很早。
她起床后发现对面卧室的房门大敞着,走进一看,房间里空荡荡的,被褥整齐,和昨晚一模一样,没被动过。
晏渡昨晚没回来。
周棠猜想他也许是生气了,毕竟男人都好面子,昨晚她就那样离开,多多少少让晏渡挂不住面。
周棠想着要不要给晏渡道个歉。
虽是这样想的,可她记性差,在家里忙活一会儿后就忘了这事。
今天还有早自习,她得去看住那群高中生们,不能迟到。
周棠骑着自己的小电动来到学校,这个时间段里办公室没什么人,来的也都是些有早自习的老师和班主任。
她刚走进办公室,隔壁工位的老师已经来了,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去教室。
宋楚润是和她同一届毕业的大学生,当年走校招来的附中任职。
因为教的都是同一门学科,再加上同年进学校,他们这群年轻老师间走得都比较近。
周棠先和宋楚润打了招呼,之后放下包,拿起课本准备前往教室。
宋楚润顺手递了一个早餐袋过来,里面装着一杯豆浆和几根油条,他手悬到半空,见周棠没有要接的意思,开口解释说:“早餐买多了,来一份?”
周棠还是没接,笑着说声谢谢。
一方面是因为她经常性不吃早饭,习惯了;另一方面则是她向来不喜欢接收别人的东西,特别是这种泛泛而交的同事。
被拒绝后,宋楚润尴尬地干咳两声,悻悻地缩回手,重新坐回去,没再说一句话。
周棠上完早自习回来时刚推开路过办公室的门。
门口堆放的垃圾桶发出异臭味,豆浆泼洒出的粘稠液体覆在桶沿上,几根油条被扯得七零八碎。
另一边,宋楚润在兢兢业业地备课。
周棠上午和下午都有课,她中午懒得回家,就算回家也是点外卖。
平常在家她很少做饭,一般都是晏渡在做,她只负责点评和吃。
临近中午,周棠和同组几个老师约好去附近一家小餐馆,一路上,边讨论着中午点什么菜,边唏嘘这届学生可真难带。
刚走出学校大门,周棠心思还停留在中午要吃什么,身边的丁潇突然拽了下她衣角,撇了撇嘴角,提拉高了音量语气激动地感慨道:
“卧槽,咱们学校真是卧虎藏龙啊。”
“什么?”周棠没缓过神,顺着丁潇的视线望去。
马路上,离他们几米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迈巴赫,车前还站了个男人。
烈日当头,太阳火辣,照得车身铮亮,也照得男人的耳钻发出耀眼的光。
男人懒懒地靠在车前,气质闲散肆意,黑衬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烟,烟雾缭绕间勾出他利落的轮廓,身形硕长,身材比例极好,就那么往车前一站,像个模特似的。
周棠也扯了下嘴角。
这人今天又在发什么疯?
“啊啊啊,他好像在往咱们这边看,看的是我吗?小周你快看一下,我今天漂亮吗?”
身旁的丁潇摆弄了一下头发,转过头去,慌忙从包里掏出气垫补妆,对着小镜子摇头晃脑地开始精心打扮。
周棠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额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丁潇画口红的手凝固,一个没留神,直接从唇线擦过,嘴角顿时多了一条滑稽的口红印。
周棠点点头:“嗯。”
丁潇眯眼,上下打量她一番,意味深长地拍拍她肩膀:“我靠,牛逼啊。”
远处,晏渡面无表情,视线冷冷地扫过来,然后停在周棠后方。
周棠拿余光瞥了眼后方角落。
宋楚润同样也是一副戒备的状态。
晏渡收回视线,神色不虞,弯了弯唇角,默默打开车门,对着周棠说话的声音冷若寒霜:
“上车。”
在同事们一众惊诧和疑虑的面色中,周棠小幅度地朝他们挥挥手道别,继续解释自己和晏渡的关系。
然而,晏渡显然不想搭理这群人,他转身钻进驾驶座,拉上车窗隔开这群人打量的目光。
车上,晏渡单手搭在驾驶座上,平视前方,另一只手轻敲方向盘,神情散漫又冷淡。
见周棠上车,他才缓缓开始动作,转身侧过身体,腾出来绕到另一侧给周棠系上安全带。
晏渡弯腰低下身子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周棠能闻到他身上烟草和薄荷糖混杂的清冽味道,淡淡的,和空气融在一起。
因为晏渡系安全带时用力有点大,勒得周棠有些疼,周棠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看出晏渡心情不好,周棠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冷淡的语气。
等周棠系好安全带后,晏渡发动车子。
周棠问:“我们去哪儿?”
晏渡:“回家。”
周棠:“你不用去学校?”
晏渡:“不用。”
没了话题,两人又陷入沉默,晏渡唇线紧抿,不想再多说。
车子发动,窗外景色变换,过路行人步履匆匆。周棠看着周遭变化的陌生景色,神色顿时大变:
“等等——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回我家。”
短短三个字,却让周棠觉得受到极大的震撼。
去晏渡家。
晏家?在南城的人谁不知道晏家?
周棠吓得一激灵,惊魂甫定,有诸多问题想问,但最后憋到嘴边只生生地问了一句:
“就这样去?”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简约的牛仔裤和t恤,实在是——太朴素了。
晏渡随意瞄了眼:“挺好。”
想到什么似的,她又问:
“那——我去你家,就这么空手去不太好吧?”
晏渡连眼皮都懒得抬,“就你那点工资,能买得起什么贵重东西?”
周棠反怼:“你都还没毕业呢,连工资都没有,还好意思说我?”
“可我家有钱。”
晏渡的声音铿锵有力。
啊。万恶的资本主义。
沉默了会儿,周棠低着头,又很小声地问:
“那你今晚会回来吗?”
不然我晚上会做噩梦。
但后面这一句话周棠不敢说出口。
晏渡冷笑:“怎么?一晚上没见就想我了?”
周棠回道:“啊对。”
闻言,晏渡倏地转头,望向周棠的黑眸里蓄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他眉头皱了皱,说:
“今晚会回去。”
两人都没再继续聊,周棠小心瞧他的脸色,看上去舒展了些,眉间的戾气也不重。
也许——昨天的事情,他并没有生气?
南岸32号,别墅区,富人聚集地。
坐落于南城江边,绿植众多,占地面积大,安保措施完善,晏渡开车进来时通过了重重安检才放行。
虽然有晏渡的话给她打了一剂定心针,但真到了晏家别墅门口,周棠还是不可遏制地紧张起来。
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细嫩光滑,仔细看还能看到脸上细小的绒毛,杏眼,直鼻微翘,笑起来唇角有两个小酒窝。
她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有自信。
捯饬完,周棠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几个自己在电视上看过的片段,于是她问:
“我待会儿进门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正在停车的晏渡被周棠问得一怔,他忍不住睨了周棠一眼:
“你没病吧?”
周棠:“”
到了别墅门口,晏渡先按了门铃,等待几秒后没回应。
他性子急,直接踹门,咚咚几声巨响,屋内有了回应。
“来了来了。”门内几声应答。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发髻高盘,一身丝绸质地的吊带长裙,白皙的肩颈,气质温婉,说话声音也柔柔的。
见了周棠,她先是一诧,而后温柔地笑了,碰了碰晏渡的胳膊肘,打趣道:
“我上午说让你有时间了就把女朋友带回来,没说让你现在就带来啊,这么迫不及待吗?”
晏渡把挽到手肘处的袖口放下来,挑了挑眉,反而怪罪起眼前的女人:
“怪你自己没说清楚。”
女人莞尔,手搭在周棠肩膀上,勾着她肩进门。
“周棠,南安大学英语系系花是吧,我听说过你。”
她继续自我介绍道:“我是晏绾,小晏的堂姐。”
周棠乖巧地打招呼:“姐姐好。”
“我之前听说你人特别高冷,对人都爱答不理的,现在来看也不是这样。”
晏渡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刚认识几分钟就能看出性格了?”
晏绾没理会晏渡,也许对他这种性格早就见怪不怪。
她挽着周棠的手进了家门,室内陈设是复古风,和周棠预想的一样,看这摆设估计有些年代,积攒了些岁月沉淀的痕迹。
过廊的墙壁上挂着相框,前面是晏渡的一些相片。
周棠继续往前,看到下一个相框时,心抽了一下。
相框上的人她再也熟悉不过,和晏渡长相神似的五官。清隽的眉眼,唇角微勾,永远温和的笑容,笑得明媚。
周棠心如擂鼓,心脏突突地跳,她攥紧拳头,指甲盖刺进掌心,牵引浑身器官刺痛起来,眼眶发湿。
晏绾看她怪异的动作停下脚步,笑着问他:
“你认识晏桓?”
周棠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咬住下唇,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不露破绽:
“啊?嗯,认识,一个大学的。”
晏渡原本走在前方,听到这话也停下脚步,回头反问:
“你跟他很熟?”
“嗯,还好。”
心脏仿佛被丝线缠绕,每说出一个字就被抽紧,空气渐渐稀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晏渡缄默半晌。
空气里有微尘浮动,在头顶白炽灯的照耀下碎成细小的颗粒,之后他冷笑一声。
“呵,虚伪。”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过身去,空留一个黑色的背影。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周棠还是晏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