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愿磨墨的手停下, 看到端砚旁的红木嵌宝插屏,精致漂亮,抬手轻抚,这个房间里的东西, 即便是现在来看, 都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她习以为常的东西, 需要顾之恒花费时间精心准备良久,当初不懂,如今再次经历一番,看得更深更远,懂的也更多, 方知这心意有多珍贵。
倘若自己一开始不嫌弃顾之恒,与他在这村庄中生活相伴到老, 不知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毕竟父亲隋卞对她的要求很简单,能活得开心快乐幸福就可以了。
顾家如今变化颇大,房子早就重新翻修了,只保留了顾之恒亲手打造的新房。
有了做侯爷的儿子, 方圆十里的村民,对顾家二老就像是祖宗,颇为尊敬, 遇事不决的, 便都来找顾老。
顾飞前些年成亲了, 生了个小子, 只是顾甜还没许人家, 振振有词说姑姑也很晚才嫁人, 把周氏气的要死。
隋愿自从回了乡下, 也不再端着了, 每日领着一双儿女玩的不亦乐乎,上山下沟,什么都玩。
夫妻俩也难得放松,顾之恒便陪着她胡闹,上山下山全是他背,一声不吭的老黄牛般任劳任怨,连顾明静都眼红得很。
隋愿趁机教育她:“以后你嫁的夫婿,须得是你爹这样的,日子才会顺心,将来才不会后悔,知道吗?”
顾明静看得满眼羡慕。
从前隋愿救下的老黄牛前些年寿终正寝,它生下的小黄牛还在家中好好的活着。
太平的日子里,每一处都是生机勃勃,隋愿很喜欢现在的氛围,即便是家中日常拌嘴也很有趣。
或许是她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不再怨天尤人,不再看谁都觉得厌恶,懂得过日子的真谛,也能彻底融入进来,所以便觉得这里的日子快活。
“在想什么呢?”肩头上披了件衣裳,随即落入一个炙热的胸膛,一个滚烫的吻落在额头,“这么入神?”
隋愿回之一吻,气喘吁吁的分开后才道:“在想你要走了,真是可惜,我们难得放松一回。”
顾之恒将她拦腰抱起,满脸歉意,“抱歉,阿愿。”
隋愿摇头:“这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我不能阻止。”
“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之恒也苦笑起来,“若是可以,我真想一直陪着你。”
夫妻俩都不是热爱权利的人,从前各自目的不同,如今真的走上高位,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隋愿抬手回抱他,“别想太多了,早些睡吧,明天你还要早些出发呢。”
顾之恒俯身就吻住她,气息断断续续,“舍不得你……”
隋愿笑着推拒,“你真是的,分别不了多久,好啦,唔……”
夜色弥漫,大地开始陷入沉睡。
翌日一早,隋愿醒来时,顾之恒就已经走了,隐隐约约地想起天还未亮时,顾之恒亲她来着。
她坐在榻上发呆,周氏在外头喊她,“弟妹,你醒了吗?”
隋愿笑着答应,“嫂子,你进来吧。”
周氏进来后,手里托着一盒胭脂,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弟妹,你带回来的这个,我涂着太红了,我看你涂着不红啊,怎么弄的啊?”
隋愿笑着教她,“用的时候,手要轻,别弄太多,这一盒很管用的,可以用好久。”
周氏坐在她的梳妆镜前,嘴里啧啧称奇,“玉京的东西是挺好哩,你送我的那些东西,确实新奇。”
隋愿起身挽着她的手臂,笑道:“叫你们去玉京城看看,你们都不乐意去。”
周氏连连摇头:“去宁安还好,去玉京就算了,太远了,折腾,爹娘年纪大了,身体也受不住,再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何况咱们家日子现在可好过了,不想去那里叫达官贵人看不起。”
“你可是宁安侯的大嫂,谁敢看不起?”隋愿笑着打趣,“是不是抱了孙子,就不想挪窝了?”
周氏一说起孙子,就乐的眯着眼,下巴都快要三层了,“哎呀,那大胖小子,抱起来就笑,模样也好看……”
隋愿一边洗漱一边听她话家常,妯娌之间再没有以前的剑拔弩张。
她现在挺喜欢周氏的,没想到现在年纪大了,活的还挺通透,每年自己往这送年礼,周氏也就打点上一车的山货回礼,她还挺爱吃,偶尔解馋。
周氏说到了大胖孙子,就不得不说那个让她操碎心的小女儿。
“甜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不肯出嫁,就上次,她嫂子说要帮她相看一个从玉京回来的大官的孙子,她是死活不肯,我们现在是怕了,不敢催,万一学她那姑姑,也跑了可怎么办?”
隋愿拍拍她的肩,让她宽心,“可别着急,青青来信了,生了个胖小子,如今她日子也很幸福。”
周氏双手合十,连声的念着阿弥陀佛,“我现在就希望她能嫁出去,不拘是谁,只要能嫁,好好过日子就行。”
“行啦。”隋愿哈哈大笑,“儿孙有儿孙的福气。”
周氏也跟着笑,忽然想起什么,神神叨叨地凑过来,“弟妹,你说怪不怪?你们回来前,那个赖头三的儿子回来了,还给赖头三修了一座坟呢。”
隋愿一惊,“小山回来过?”
周氏满脸都写着八卦二字,“是啊,还带着一位姑娘呢,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外头过的怎么样……”
她说着说着又啧啧起来,“那孩子从小就可怜,吃着百家饭,亲爹那个死样子,还回来给他修坟……”
隋愿听她说的乱七八糟,看来是不知道小山的身份,也就随意附和了几句。
“娘,娘……”顾明静兴冲冲跑了进来,“娘,爹爹回去了,我们也要回去吗?”
隋愿摇头,把她拉过来,重新梳理头发,“我们暂时不回去,你和弟弟留在这多陪陪爷爷奶奶好不好?”
顾明静拧着眉点头,旋即又高兴起来,“娘,前几天我跟爹爹下了陷阱,我今天要去看看,您去不去?”
“娘不去了。”隋愿摇头,顾之恒不在,她可不想爬山,“你照看好弟弟。”
顾明静长发一甩,背上剑就走了,潇洒利落。
周氏看得嘴里又是一阵啧啧啧,“明静这可真是侠女风范啊,跟弟妹你完全是两样,我就喜欢明静这个爽朗的样子,大气……”
隋愿朝她翻了个白眼。
……
隋愿见到顾山的时候,正好是清明时节。
云州又开始下起没完没了的绵绵春雨,雨丝细密,似烟如雾,扑在脸上,叫人都有些不能察觉,只是没过一会儿,脸上就有水珠往下滚。
顾山连蓑衣都没穿,一身粗布麻衣,看起来瘦骨嶙峋,浑身乱糟糟的,头发也长了,胡须竟也长出来了。
身边确实跟了个姑娘,大约十七八岁,和他眉眼有些像。
他看到隋愿的时候,幽深的眸子里先是露出一抹惊喜,然后狼狈的转头,不敢上前。
隋愿早就瞧见他了,“小山?”
她紧走几步,“是你吧小山?”
顾明静和顾明睿也认出来了,提着黄纸长香哒哒跑过去,“顾叔叔,您怎么在这啊?”
顾山这才转过来,抹了一把脸,有些拘谨,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闷声道:“是,是我,回来扫墓……”
“你最近一直在哪呢?”隋愿举着把油纸伞,朝他走近了些,“我和顾之恒回来了,你肯定知道,怎么不来看看我们?”
顾山猛地咳嗽了起来,苍白的脸都憋的泛了红润,“是,只是有些原因……”
他似是不想多说,连忙给她介绍身边的女子,“这是我的,妹妹,我母亲后来二嫁,前几年去世了,妹妹日子过的不好,我便接过来了。”
隋愿看着这个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姑娘,雨丝根本挡不到,额发都湿透了,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把明静手里的伞递给那位姑娘,自己和明静共一把,微微责备道:“你是男子,自己不注意便罢了,怎么连妹妹都淋着雨?”
妹妹见哥哥被说,虽然不认识,但还是小声解释,“哥哥自己什么都没带,我没事的。”
隋愿笑着看向顾山,“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既然回来了,就去家里吃顿饭。”
顾山摇头:“姐姐,我不去了,我身上……不吉利。”
“胡说。”隋愿挽着姑娘的手臂,笑眯眯的,“走,一起回家吃饭。”
顾山很是坚持,朝妹妹道:“你跟着姐姐去吧,别害怕,我去镇上客栈等你,路上小心些,知道吗?”
隋愿还要再说,姑娘却捏捏她的手,几人眼睁睁看着顾山远去,背影居然有些伛偻。
到家后,隋愿才知道她叫秦云。
一顿饭吃完,秦云眼里总算没了那股胆怯。
秦云眼里含泪,带着祈求,“姐姐,我能这么叫你吗?我哥哥生病了,他说他要死了,您能让他去看大夫吗?”
隋愿惊得一颗心乱跳,“什么?”
……
顾之恒到玉京的时候,玉京才堪堪满城泛绿,可惜已经过了清明,不然肯定要去岳母坟前磕头。
王韬来接他,见他孤身一人,一身褴褛,“去我家吧,正好看看我那大胖小子。”
顾之恒摇头:“今上如何了?太子呢?玉京现在什么风向?”
王韬摇头叹气,指指心口,“伤在这个位置,情况很难说,这么久了,伤口依旧反复,经常高烧不退,那天拔箭能活下来,太医就已经说天佑,不过太子的腿快好得差不多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咱们这位太子,的的确确是今上的种,这次围猎遇袭……”
当日裴宁让周珏回宫,周珏虽断了腿,但也丝毫不耽误办事。
一回宫便立刻动用东宫调令,第一时间将四司八局和各监的人全都被抓了起来,严刑拷问,御马监喊的上名字的七十六人,全都被处死。
杀鸡儆猴,手段铁血,但也无比有效,接下来顺藤摸瓜,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玉京一时风声鹤唳,生怕跟谋逆之事扯上关系。
顾之恒听完也有些感慨,“那些人是何必,天下已定,不过是飞蛾扑火。”
王韬撇嘴,“运道不好而已,若是提前一些,今上脚跟没有站稳,恐怕这法子确实能成。”
裴宁听说顾之恒回来了,连忙让人进宫,她看着躺在榻上的周瑾,眼里泛泪。
“顾之恒回来了,您现在别担心,珏儿一定可以的。”
周瑾脸颊凹陷,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但是嘴唇煞白,周身泛着一股腐肉的气息。
他微微睁眼,显然是听到裴宁的话,眼里带笑。
裴宁立刻便明白他的意思,“顾之恒已经在路上了,我去叫珏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