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并未再看她, 也就看不到女子的慌乱，缓缓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临走才道：“当然, 你自己想好了, 若是要出府，便自己去找世子妃说清楚, 我会放你走, 还你自由。”
丹壁看着周瑾颀长的背影，过往的一切在心头流转起来，不禁拧起了眉头。
一边的丫头一直在苦口婆心劝她留下：“我的主子啊, 外头可不好过, 这背靠王府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何况世子妃为人宽和, 只等您生下……”
丹壁妙目一转，淡淡道：“你没听到世子说了吗？他再不会来找我了。”
她心里陷入纠结, 留下固然能生活的好, 世子世子妃不会亏待她们这些人，可以后老了呢？
人要活一辈子, 不是只活半辈子就立刻要去死。
世子既然说不会再来, 那一定是说到做到，可没有子孙的女人压根没有靠山，或许老了就只能任人欺凌。
但出了府, 只要好好生活，她还可以再嫁……
丹壁坐在窗前，看着那株繁茂的枇杷树, 亭亭如盖, 今年结了好几筐果子呢。
但现在就好像她一样, 只是个被无情替换下来的无用之物，主子一句话，就只等叶落枯黄，埋入黄土。
她吓得又打了个寒噤，连忙起身打开柜子，把自己这些年攒的体己又数了一遍，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
裴宁这两天有点苦恼，玉京来的两位侧妃，这几年一直没什么动静，虽然周瑾压根没去看过她们，但也挺安分的。
不过，最近这两人总喜欢来她这坐坐。
若是从前她也就应付应付，可现在她有别的事儿，压根没空，总是让赵嬷嬷拦了，但又不能次次都这样，不然别人还以为她善妒。
这天恰好周瑾在，她不想让这些琐事扰了他的清净，毕竟难得休息。
裴宁唤过丫头，“今天一样不用请安，若是哪位姨娘来了，就让她回去。”
她没有那么大度，把自己的男人往外推，便索性不理会，周瑾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掌控不了。
周瑾推了推面前的棋盘，看到裴宁在点香，她的面容温婉，手十分轻柔，小巧的狻猊香炉慢慢溢出澹澹青烟。
他忽然开口，“阿宁，过来下一盘棋吧。”
裴宁一愣，这是第二次听周瑾唤她闺名，虽然老夫老妻的有些奇怪，但也挺悦耳的。
屋中的棋盘她没用过，周瑾也从没邀她下过棋。
夫妻俩似乎很有默契，从没问过对方喜欢什么，或是有什么乐趣，全都是她日复一日的细致观察揣摩，察言观色，现在想想，那样的日子实在心累。
裴宁笑笑，拿起巾子擦擦手，“好呀。”
周瑾看她如今并不太白皙的手，格外显眼，那是她没有困于后宅的证明。
他笑了笑，休息了一段时日，俊朗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你先，我让你三子。”
裴宁难得的娇俏模样，眼神微眯，笑道：“那世子待会儿可别后悔。”
当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多了，两人下子的速度越发地慢。
周瑾忽然道：“那两位侧妃，你可以问问，若是想归家，王府可以放她们归家。”
裴宁手一顿，有些迟疑，“会不会不太合适？毕竟是先帝赐下的，何况女人家出嫁再归家，会不会不好？”
周瑾摇摇头，这是她们自己应该考虑的事儿，与他无关，归家再嫁，总比在他的后院枯死要好得多。
他随即落下一子，棋子与棋磕碰，发出清脆声响。
“不过是蹉跎岁月罢了，何况尚且清白，归家后还能再议嫁，留在我的后院，白白浪费大好年华，我也于心不安。”
裴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世上大多数男人只想着多收罗美人，甚至以后院美人数量来攀比，就连她的父兄也一样爱美色，虽不至于沉溺，但于女子而言，不算好事。
她往日只知道周瑾并不贪美色，没想到作为镇南王世子，也能为后院女子考虑到此，何况也有先例，这事儿倒也并非不可。
裴宁便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她随后落下一子，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你输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宁安好像突然就冷下来了。
玉京的赏赐就是这个时候到的，随着赏赐一同过来的还有任命文书。
顾之恒与赵智一同升任镇抚使，短短时间能靠军功爬上如此高位，确确实实是高升了。
周瑾从来都不吝啬，除去金银财宝，直接给顾庭山升任副千户，崔时升任百户，至于王韬，也有了参军一职。
崔时自然是感激的，还提了东西到泗水胡同，顾之恒让他进来喝茶，他却觉得不好意思，只略略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隋愿倒是对这辈子的崔时有了改观，没想到这人看着凶巴巴，其实骨子里倒也恩怨分明，从前的恩怨纠葛现在再看，其实也不值一提。
她看着面前顾之恒的俸禄和赏赐，想了想，把银钱都单独留了下来。
“珠玉，再去拿一点银钱过来。”
顾之恒一进来就看到她在摆弄那些东西，不由笑了，他拿起一锭银子。
“虽然没有你的银钱多，但能给你多一些银钱，我总算不觉得在吃软饭了。”
隋愿大笑，捏着他的鼻子道，“好哇，区区这么一点东西，就想跟我的财产相提并论，羞也不羞？”
顾之恒一把攥住她的手，偷香般亲了亲，“不羞，吃习惯了，这乍然不吃，我还不习惯呢。”
隋愿将现银喝银票都递给了他，“喏，你拿去吧，我看到四处张贴了招兵的告示，想必这次去北地，损失了不少人，他们的家人肯定难熬，能帮一点是一点。”
“阿愿，你真好。”顾之恒满脸感慨的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我有时候总觉得不真实，自己何德何能，能娶到你。”
隋愿深以为然，“那是，这辈子，是你们顾家祖坟冒青烟了知道么？”
顾之恒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什么时候得回去看看顾家的祖坟，可能不只是冒青烟。”
隋愿闻言忍俊不禁，心里丝毫不慌。
反正这些银钱，将来都会收回来，怕什么，看着顾之恒满脸感激，她心里挺舒服的。
随着这些到来的，还有玉京隋国公府的信件，伴着萧萧落叶，一块儿到了泗水胡同。
顾之恒升任镇抚使，最先知道的，便是玉京的官员，这大概是国公府的小辈里，官职最高的了，虽说是战场厮杀得来的军功，但也让他们难以望其项背。
珠玉拿着信件，“夫人，您真的不看了？”
隋愿头都没抬，翻了一页账本，“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另外从库里挑些东西出来，送回去就行了。”
她虽然和隋国公府的关系不紧密，但是她的娘家的的确确在那个府邸里，她依旧荫庇在国公府的名号里，这一层关系从来都不会断。
如今顾之恒眼看着蒸蒸日上，树敌不是好事，上辈子她不够成熟，这辈子自然不会乱来，女子存世并不易，多一分助力都是底气。
两人正商量着要送回去的东西，好不容易敲定，就听到前头传来喧闹声。
隋愿大概猜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爹跟娘来了？”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青青婚期将近，耽误不得。
顾家老太太一脸容光焕发的，正在前院呢，指着这宅子里精致的院墙，笑眯眯的。
“老头子，这是阿愿置办下的，那时候我来，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树呢，那里还有块空地，可惜没能种上菜，现在是越来越好看了。”
顾家老头第一次来，眼睛都不够看了。
周氏看得满眼放光，四处打量：“娘，你是说这宅子不是老二的？老二现在都是大官儿了吧，这说出去岂不是没脸？”
顾家老头看了过去，“谁关心这些呢？他们夫妻感情好不就得了。”
顾石头也瞪着她说了句，“叫你别来，来了又眼睛发红，再胡说你就回去。”
周氏嘟嘟囔囔的，“本来就是嘛……”
顾飞自然瞧见了，不过他不好多说，只是朝妹妹使眼色。
顾甜当然也看不下去了，拉着自己的娘到一边。
“娘，你怎么还胡说？婶婶给家里修宅子，送我跟哥哥读书，如今哥哥还要娶媳妇，那都是婶婶给的，你再胡说哥哥婚事没了可怎么好？”
周氏浑身一个激灵，顾飞今年十六了，已经在议亲，是城里一个员外郎的女儿，她很满意，毕竟她和丈夫都是庄稼户，儿子能有这门亲事，村里人不知多羡慕。
“是是是，你说得对。”她连连点头，又赶忙嘱咐，“你最近多盯着我些，要是我乱说话，你就掐一下我。”
一行人被丫头带着进了二门，恰好就碰到过来迎的隋愿。
隋愿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过来了，笑着招呼：“爹娘，大哥大嫂，快进来，青青还在铺子里忙，要待会儿回来，相公要傍晚回来，你们一路肯定累了吧？”
顾家二老摆着手，“不累，那马车里都铺着厚褥子呢，摇摇晃晃的一路睡的还行。”
顾飞和顾甜两人都模样大变，如今长大了，见着隋愿开始行礼，“见过婶婶。”
隋愿拉过顾甜，“甜甜出落的越发好看了，飞飞长大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周氏看着满身绫罗绸缎精致的隋愿，与新婚时也没有多大差别，又看着这宽阔豪气的宅院，更是心里发酸。
她也不傻，知道两人有差距，何况家中有如今也是靠隋愿，便也真心实意的道了句：“弟妹，你越□□亮了。”
隋愿笑着挽过她的手臂，“大嫂如今也富态了。”
可不是嘛，满身的衣裳虽不至于名贵，但也比从前好多了，头上多了金钗玉簪，这可都是实打实的银钱。
到了傍晚，顾之恒和顾青青回来后，家里就更是热闹了。
顾青青十分不好意思，她心思细腻，又敏感多思。
她找到隋愿，说了几句悄悄话，“嫂子，家里人都在麻烦你，最近吵闹的很，我打算把大嫂他们安排到我那边，反正我那边空旷，也免得吵到孩子。”
隋愿拍拍她的手，“也好，家中地方小，如今都差不多满了。”
她自然不会大包大揽，顾青青也十分会做人，这样既免了口舌，也少了矛盾。
顾之恒是男子，照顾不到这么细腻的心思，只是觉得后宅的事儿就按照隋愿说的办就好了。
“青青那边的宅子是阿愿亲自把过关的，也大得很，这次成亲，你未来女婿把父母也接过来了，正好去见见。”
顾家二老自然是没意见，儿子女儿过得好，他们就高兴，只是周氏在一边刺了几句，大家也都习惯了，没怎么搭话。
顾甜赶紧扯自己娘的胳膊，“娘，你就别说话了。”
隋愿只是笑笑，并未在意。
顾明静和顾明睿还记得村里的哥哥姐姐，四个人搂在一块说话，亲热极了。
十一月廿三这天，虽然天气有些凉，但是万里无云，晴空湛碧，正适合嫁娶。
顾青青和王韬终于成婚了，王韬喜气洋洋，顾之恒和赵智还有相熟的人都过来了。
当然最开心的就是孩子们了，难得的不用读书习武的日子，从鞭炮响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聚在一起瞎跑了。
王韬揭盖头的时候，一屋子大孩子小孩子都激动的要命，尤其是顾甜和顾明静两个小姑娘，激动地都尖叫了。
顾明静口甜如蜜，口中漂亮话不断，“姑姑好美，姑姑好漂亮……”
一番话把新娘装扮的顾青青砸得面容娇羞，双颊晕红。
王韬被顾之恒和赵智等人拉出去喝酒，屋子里慢慢安静下来。
顾明静抱着正在卸妆的顾青青，撒起娇来，“姑姑，我有办法替你试试我未来姑父对你是不是真心。”
顾青青闻言抬起了头，“哦？怎么试？你要做什么？”
顾明静和顾甜相视一眼，都嘿嘿笑了起来。
王韬此时正在前院宴客，他自信满满地举着酒杯，身后除了赵智，还有崔时。
他趁着敬酒的空隙，和身后两人悄声道：“二位，今天我两个大舅子，还有那些一起走过来的兄弟，肯定要灌我，你们答应我的，可不能食言。”
赵智和崔时对视一眼，凝重的点头，拿人钱财□□，不能白赚了这百两银子。
顾之恒和顾石头自然不放过，两人虽然不太会喝酒，但是会灌酒。
王韬难免被灌了一些，好在他千杯不醉，这都不算事。
天色渐暗，月上柳梢，婚宴越发喧闹。
终于捱到了婚宴结束，王韬心里松了口气，往后院婚房走的时候，脑子里还牢记着爹娘的嘱咐。
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挺幸运的，遇到顾之恒以后，事情好像都在往上坡路走。
现在还娶了他妹子，虽说辈分低了点，但细算还是很赚的，至少以后挨打，青青肯定帮他。
一推门，屋中两根龙凤红烛耀眼夺目，床边坐着的是他的妻子青青，背光处有些昏暗，竟然又戴上了红盖头。
王韬笑的满脸幸福，慢慢踱步进去，“娘子，盖头已经揭过了呀？”
他旋即又想明白了，“哦，我明白了，你是想着没人的时候，让我再揭一次是不是？”
“哈哈哈，好，那我就再揭一次，咱们俩现在年纪都不小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早些传递香火，让爹娘都放心，你说是不是，青青？”
王韬眼见着青青点了头，盖头上的鸳鸯在荧红烛火下，波光粼粼似活了过来。
他拿起玉如意，准备重新揭盖头，“娘子，我如今可算是……”
随着盖头滑落，一声惊叫响彻夜空。
“啊……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