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一行人出发才半个月, 玉京的赏赐就到了宁安。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单独的赏赐,是给裴宁的, 里头还提到了隋愿, 无非就是夸赞女子的蕙质兰心, 与夫君相辅相成之类的话。
今上大概真的很想修复玉京跟封地之间的关系,只是距离太远,时间也太久, 就像父子关系一样,时日长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仅剩的, 也只有过去的那一点点回忆。
周瑾和镇南王坐在书房内,看着面前的圣旨, 反应不一。
他所料不错,果然随着赏赐而来的, 是催促他们尽快分封,早就已经有了定论,凡年十六者,便可分封。
镇南王爷如今已经鲜少出去了, 多数事务交给周瑾, 他长长叹了口气, “你皇祖父那,其实也是为了大周的安宁。”
周瑾只是笑笑, 没有说话。
他心里明镜似的, 他只能往上走, 倒退就要挨打, 甚至丧命,父王如今有了年纪,开始怀念什么情意,他却没什么好怀念的,这么多年见都没见过几次面,凭着几句话勾起来的情意,就想让他放弃这些安身立命的东西,简直痴人说梦。
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呢?
入夜后,裴宁在周珏房内燃了驱蚊香,和周珏做了会儿睡前交流,母子俩之间气氛很是和谐。
周珏老成地叹了口气,“娘,爹爹为什么总是这么忙?”
裴宁一愣,“这也是你今后的路,你须得知道,一个人身上的责任,和他的地位是平等的,就好像祖父,他每天是不是也很忙?”
周珏皱着眉缓缓点头,“娘,我明白了。”
裴宁看着何周珏入睡,没一会儿院外传来声音,听丫头的声儿应该是周瑾回来了。
她起身回了卧房,燃好香,然后又示意丫头端过冰盆里浸着的白水,自己则是拿了一条半干的巾子,一系列的事儿做完,周瑾正好出现在门前。
门口檐下的灯笼正亮,映着他依旧俊朗端肃的脸,大概是有什么事儿烦忧,眉头还拧着。
周瑾一如往常接过裴宁手里的巾子,擦擦手脸,“珏儿睡下了?”
裴宁点头,“是,等了你一会儿,见你没回来,就睡了。”
周瑾接过水,一饮而尽,“今天的赏赐送到了?那亚的事儿,你做得的确很好。”
裴宁柔柔一笑,接过他手里的巾子,“我今天手里接了这些赏赐,心里反倒惶恐,其实阿愿和她父亲才是真正的功臣,这么一来,我倒有些对不住阿愿了。”
周瑾轻笑,略微思索便明白了,“他们父女俩倒是会做事,顾之恒确实是走了大运,这也没什么,如今顾之恒尚且不太显眼,功劳太过也非好事,你揽下了,他们还要谢谢你。”
裴宁又帮他解开外裳,“我想了想,不如把这些钱都捐了出去,我在府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花销,拿出去做些善事,倒好过我整日在府中枯坐。”
周瑾垂首看她,心中泛起涟漪,回想起他到那亚后,在那亚逗留了一些时日,难得的清静日子。
其实他和裴宁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裴宁比他想象中要忙碌多了,照顾教导孩子,出去布施,在那亚,裴宁比他还要更得民心,走到路上都能收到果子。
他略微思忖,觉得她的提议利大于弊,便点了头,“也好,你愿意的话就去做吧,注意安全便好,父王母妃那儿我来说。”
裴宁满脸喜色,她喜欢周瑾这点,只要不触及一些事,就不会一口回绝,也不用她面对长辈说些难以开口的话,只要他同意,那这事儿大概就成了。
她大概是心里高兴,竟俏皮的拎着裙摆行了个礼,“那就多谢世子啦。”
周瑾瞧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看到她轻盈的转身,裙角在烛光下翩跹晃过,从未见过的少女姿态。
他立在原地看了会儿,鼻尖软香萦绕,他抬步走向湢室,嘴角缓缓勾了抹笑意。
纵然上头震动,宁安百姓的日子依旧没什么变化。
如今旨意已经来了,镇南王也要作出态度,看着面前的周勤,他抬了抬手,“去叫世子过来吧。”
周勤这几年一直呆在王府,尽心尽力的听从父王的吩咐,办妥每一件交代下来的事儿,没想到周瑾一回来,这一切立刻就变了。
“父王,如今皇祖父旨意已下,再称二弟为世子,不太妥当吧?”
镇南王爷抬眼看了看他,嘴角扯开,“你倒是迫不及待。”
周勤浑身一凛,他忍了这么久,不能真的功亏一篑,“父王,儿子不想多要,只要……”
周瑾的声音响起,“大哥想要什么?最近北方起事,父王要派兵去增援皇叔,不知大哥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前往?”
“什么?”周勤看向镇南王爷,眼中不解,“父王,北边的事儿与我们有何相干?”
镇南王别的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不能忍周勤的这种态度,“混账,北边照样是我大周的江山,你不思如何安定,却整日想着躲避?”
他摇着头,语调中不乏失望,“你自小与瑾儿都是一同教导,他作为世子,有的东西我一样不少地给你,怎么长大了,你就长成了这个模样,即便是给你封地,又如何能守得住?”
周勤吓得腿一软,立时就跪了下去,“父王,儿子错了。”
镇南王眼里失望之色很浓,他到现在只剩这两子,也是千般算计才留存下来的,本想着兄弟俩能好好守着三州,没想到……
他心头暗想,幸好还有一个瑾儿有出息,聪慧机敏,堪当大任。
此时的玉京和封地一样,气氛都有些诡异,尤其是东宫,至于朝堂,更是表面其乐融融,背地里都在观望。
太子在书房内大发雷霆,近些日子听闻父皇对镇南王又是夸赞又是送钱,而他又被罚思过,要知道,他都已经做祖父了,父皇真是不留他一点脸面。
他看着手中幕僚送来的折子,口中长叹,“父皇真是老糊涂了,这个推恩之法若是有用,三王早就嚷嚷起来了,更何况,三人子嗣本就不多,这法子要等奏效,孤恐怕已经入土了呀。”
虽然口口声声地怒喊,埋怨父皇不听建议,可父皇怎么会做错呢?他不该生出这种想法。
太子心内又开始有些后悔,手都在抖。
“父皇呀父皇,若你能早些思虑到此,为我早点决定,哪怕这道旨意能早些下达,我又何须做下那些孽事,造成如今这局面?”
他捂着额头瘫坐在檀木桌前,唉声叹气,心里半是怨半是恐惧,从前做下的孽事,现在反而绊住了他的脚。
太子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连忙叫人进来:“来人,将信秘密送到安王那,万不可出岔子。”
他重新坐回原地,靠着墙,不知想些什么。
不过数里的距离,宫中的皇帝站在龙椅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听着贴身太监禀报太子现状,淡淡一笑。
“当年朕也曾意气风发,如今,朕好像力不从心了,孩子们也都各有各的主意。”
一边的大监闻言,顿时满脑门的汗,“皇上,您千万保重龙体。”
皇帝微微浑浊的眼睛一转,嗓音苍老,“怎么,你也觉得,朕一死这大周就要散了?”
大监额头的汗开始往下滴,跪在地上,“皇上,大周江山稳固,更何况您是万岁,必定同这江山一样万万岁。”
皇帝闻言龙心大悦,身子微晃,连忙坐上了龙椅,抬手抚摸着冰冷的扶手,满意的点头。
他即便是老了,也还是皇帝,离死还有日子呢,太子的气焰最近低沉了不少,他很满意。
见皇帝好像已经在打瞌睡了,一边的大监才敢弓着身子擦汗,皇帝老了,身体病痛也多,许是心里不痛快,就越发固执,连带着伺候的人都胆战心惊,生怕人头不保。
突然皇帝的声音又响起来,像是一口浓痰卡在嗓子那儿,嘶哑着,“马上中秋了,还是让太子操办吧。”
大监吓得浑身一哆嗦,尖着嗓子回道:“是,皇上,奴才这就去东宫传口谕。”
皇帝看着大监急匆匆的背影,浑浊的双眼里慢慢带了丝冷意,这种生杀予夺的感觉,真是叫人舍不得放开。
……
随着西升的月儿越来越圆,最后只剩一个小口的时候,隋愿一行人终于快到白云村了,只等天亮了一气赶回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趁着太阳还没毒晒就到了,小村落里没什么变化,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使得日子节奏缓慢,舒适又令人怀念。
十几辆马车一同驶进来,狭窄的小路塞的满满当当,惹的乡亲们纷纷走出来,议论纷纷。
“哎,顾老二,那是顾老二……”已经有人认出来了,还有年轻人飞奔去顾家报信了。
顾之恒下了马,走在路上,如同往常一样和大家打招呼。
隋愿卧在车厢里没有动弹,太累了,这一路赶得快,她浑身都快颠的散架。
顾明静顾明睿姐弟俩一路上就不见累,活力满满,这会儿一人一边扒在车窗上,看得起劲儿。
顾明静看到沿路全是人,自来熟的招手,笑得甜滋滋,“叔叔们好,婶婶们好,爷爷奶奶大家好。”
隋愿没有理会,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声哭喊,然后就是顾之恒的声音。
“娘。”
顾之恒扶起顾老太太,看她老泪纵横的,心里也发酸,“娘,咱们先回去,阿愿和孩子都在车上,这里人太多了。”
顾家老头正襟坐在堂屋中,家中重新翻修了,从前的旧屋子都拆了重新建成瓦房,宽敞明亮,只有顾之恒和隋愿的新房没有动。
好不容易看到马车过来了,他还是激动地起身迎了上去。
隋愿搭着翡翠的手下了马车,看到二老时也有些感慨,好几年不见,二老越发沧桑了。
“爹娘,我们回来了。”她拉过明静和明睿,笑盈盈的,“快叫爷爷奶奶。”
顾明静字正腔圆地喊:“爷爷奶奶好。”
顾明睿胆子小一点,紧紧跟在奶娘身边,有些怕生。
顾家二老看的满眼欢喜,一人递了一个荷包,院子里一时乱糟糟的,村里人也都过来看热闹,连忙招呼,“好好好,快进去快进去。”
隋愿被顾家老太太拉着手看了半天,最后老太太眯着眼说了句,“好孩子,瘦了,怎么又瘦了?”
顾青青笑着扶过她,“娘,嫂子就怕胖,胖了不好看,好了,孙子孙女回来了,您还不高兴啊?”
王韬站在一边,看着一家人团聚,好半天终于被顾家老头看到了。
“这是?”
王韬恭恭敬敬地行礼,“二老你们好,我叫王韬,这次过来,是为了提亲的。”
家中顿时一阵乱糟糟,顾青青和王韬被围了起来。
隋愿和顾之恒则是趁乱回了自己的新房,看着和离开时一样的整洁,还有那精致的家具,她不由笑了起来。
翡翠正指挥丫头收拾东西呢,这次玛瑙没回来,顾青青要回来议亲,铺子里的生意柴发可忙不过来,她就自告奋勇接下了。
顾之恒牵着她的手往卧房去,边走边道:“那时候,确实花了很多心思,幸好你不嫌弃。”
隋愿娇笑,“要是我嫌弃呢?你会怎么样?”
顾之恒挠挠头,依旧瘦削的脸上露出沉思,好半天才道:“那也没办法了,你永远都是我妻子,我只能努力对你好。”
隋愿拉着他,靠在他怀里,下巴点在他心口处,猫儿般慵懒地笑,缓缓道:“永远吗?如果我死了呢?”
顾之恒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呸呸呸,胡说八道,即便是要死,那肯定也是我先……”
隋愿捂住他的嘴,杏眼瞪着他,俏丽的脸上红润润的。
顾之恒连忙闭嘴,亲亲她的手心,两人相视一笑。
他抱着隋愿的腰身,好半天才瓮声瓮气地道:“阿愿,真有这如果,那你记得走慢点,奈何桥上等等我,好吗?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我一定做个更合格的丈夫。”
隋愿一愣,这一刻,脑海里泛起的竟然是上辈子死前的画面和声音,她确定那时候听到了顾之恒喊她……
不等回忆完,忽然从阁楼窜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翡翠吓了一跳,大喊:“你是谁?”
年轻男子从过道的窗牖探头,看向夫妻俩,笑嘻嘻的,“叔叔婶婶回来啦?你们还是这么腻歪,生死相随的戏码,话本子都觉得老土啦。”
原来是顾飞,如今已经十三岁了。
顾之恒和隋愿连忙分开,夫妻之间的私密情话被侄儿听到了,都有些尴尬。
隋愿看着顾飞,倒是没有什么隔阂,顿时就吼他,“臭小子,长大了就敢调侃长辈,谁让你上阁楼的?”
顾飞甩甩手里的书,“婶婶,你走前说过了呀,阁楼里的书让我们好好看。”
隋愿看着他手里甩的书,书皮子和一般的书不一样,明显就不是该学的书,不由眼前一黑,想起来了。
那不是她的话本子吗?怎么全被翻出来了?
她心里又气又好笑,幸好有些孩子不易看的自己都带走了,这要是被翻到了,恐怕她现在就要钻地缝。
顾之恒看到隋愿脸红红的,连忙侧身过来挡住,“行了,臭小子,你爹娘和妹妹呢?”
顾飞想了想,“我娘这时候应该在村尾和一群老太太聊天,我爹应该在田里,妹妹去小姐妹家了,应该要到下午才回来。”
正说着呢,外头就响起响亮的嗓音,“听说我弟弟跟弟妹都回来了?哎呦,好多年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