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捏着纸站在窗前, 抬眼向下一望，便看到一株繁盛的柳树，枝条千垂, 浓荫遮蔽。
手中的纸在风中一卷一伸，他看着上头娟秀字迹，一时有些发怔。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隋卞的声音响起, “是之恒回来了吗？”
丫头笑着点头，“老爷，姑爷上去洗漱了, 估计等会儿就下来了。”
隋卞笑着应下, “好好好，我们翁婿又是好久不见，应该好好喝几杯。”
丫头笑着回道：“老爷，那我去吩咐厨房准备小菜和酒水。”
顾之恒听到声音，也有些激动，本想直接下去拜见, 但看到自己身上不太整洁, 还是决定先去洗漱。
周瑾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看到赵智抱着儿子，笑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的模样, 连忙转头。
他抬眼正视右前方, 小花园后面应该就是自家了, 竹楼经过风吹日晒已经陈旧，竹子开始发黄, 但一眼能瞧出从前的清韵幽静。
家中不知是不是没人, 并未看到有人出来迎接, 这若是在王府，主子回来都没有迎，是要打板子的。
周瑾自己走了进去，果然有丫头瞧见了他，大概是从那亚找的丫头，并不认识。
小丫头拿着扫把，胆子很大，瞪着眼质问他，“你是谁？怎么自己进来了？”
周瑾没有理会，可他身上的贵气与冷淡让小丫头有些迟疑，连忙一扔扫把跑去后头禀报了。
他跟着进了二门，听到一阵读书声，先是一道轻柔恬淡的声音，然后是一群不整齐的小奶音，跟着咿咿呀呀的喊。
随后声音就停了，接着几道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周瑾走到门前时，裴宁也正好跑过来，舒适的早春清晨，微风轻柔，阳光也不刺眼，连空气中都是春日独有的味道，两人恰好四目相对。
他凤眼轻扫，见裴宁面色红润，精神很好，与从前无异，甚至更多一些洒脱，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色褙子，下着一条同色长裙，鬓边只有一根金镶玉步摇，利落又不失端庄。
许久不见，看到始终如一的裴宁，周瑾此时才有了些回家的感觉。
裴宁面上带着笑，少见的明媚张扬，随后似是回想起规矩，便微微俯首，朝他行了个礼，才高兴道：“相公，你回来啦。”
周瑾笑着点头，心情也放松下来，“是。”
他想起之前收到的那封含蓄的信，他也很少见裴宁这个模样，恣意活泼，她多数时候是温婉柔顺的，除了那次，很少情绪外露。
裴宁眼中有波光涌动，忽然想起什么，拉过周珏，“爹爹回来了，怎么不叫？”
“爹爹。”周珏有些激动地站在一边，脸上是不能掩饰的孺慕，还是乖巧地恭恭敬敬拱手，“珏儿见过爹爹。”
周瑾看着长大许多的周珏，笑得很是亲和，招了招手，“珏儿长大了好多。”
周珏压抑着心内的激动，朝爹爹走去。
周瑾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了，一低头就看到一个微黑的小丫头，圆脸杏眼，梳着两个小髻，可爱极了，后面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萝卜头，也好奇的看着他。
他回想了一下，这大概就是顾之恒的女儿，风风火火的铁锤妹妹——顾明静了。
顾明静一点都不害怕，仰着头，一双杏眼睁的圆溜溜的，奶声奶气道：“你就是腿哥哥的爹爹吗？”
周瑾不明所以。
裴宁闻言连忙解释，“小丫头以前叫不清楚，现在也没改过来，一直把珏儿叫成腿哥哥。”
周珏笑了笑，摸摸周珏的头，又应了顾明静一声，“是。”
顾明静挠挠头，有些不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腿哥哥可想你了，可你一直都不回来。”
豆豆拉拉顾明静，低声道：“珏弟弟的爹爹一直都在打坏人，你忘记了？”
顾明静嘿嘿一笑，把周珏拉过来，抽出自己的手，让周瑾拉着周珏，拍着手高兴得直蹦。
“太好了，腿哥哥，你现在也有爹爹啦。”
周瑾闻言面色一愣，这什么意思？难道以前没爹么？
周珏和顾明静还有豆豆，三人高兴的在一边叽叽喳喳，感情显然很好。
裴宁笑着道：“小孩子童言稚语，表述不清，你别在意，上次只有你没回来，所以孩子才说这话。”
她抬手随意地替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你也累了吧？要不要去洗漱，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周瑾应了一声，“好。”
裴宁招手唤来丫头，“湢室里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些，别遗漏了东西。”
丫头笑着点头：“世子妃，您放心，都已经准备好了。”
周瑾看着裴宁吩咐完就转身继续陪孩子们一起念书，并没有跟上来要伺候他的意思，倒是与宁安时有所不同，在王府时，她至少会过来帮他除去外衣，也会贴心言语几句。
他愣了一下，转而收回目光，跟着丫头去洗漱了。
裴宁教孩子们念完书，又吩咐丫头端来点心，这个上午就差不多算是结束了。
“好了，吃完两块点心，去漱口，漱完口就回家吃饭。”
她说完又拉住明静和明睿，“今天中午你娘还没回来，你们俩留在我这吃饭。”
忽然旁边一道声音传来，“不用，顾之恒也回来了，他们可以回去吃饭，不用留在这。”
原来周瑾洗漱完后，靠着墙不知在一边站了多久。
顾明静和顾明睿怔怔地看了周瑾一眼，忽然顾明静拉着裴宁蹲下来，在裴宁耳边悄声道：“腿哥哥的爹爹好小气，裴婶婶，你去我家吧，我娘不小气，有好多吃的，你也可以留在我家。”
裴宁听完忍不住看了周瑾一眼，实在憋不住埋头笑起来，“乖，明静不想爹爹吗？爹爹就在家哦！”
顾明静这才反应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大睁，“我爹爹也回来了？”
说完什么也不管了，拔腿就往家里跑，跑到门口想起明睿，又回来拉着弟弟一起跑，边跑边回头，“腿哥哥，下午过来听我外公讲故事。”
周珏大声回应：“知道了。”
顾明睿被扯得踉跄摔倒，哭了起来，“姐姐……”
裴宁看着姐弟俩被奶娘磕磕绊绊的带回去，笑着摇了摇头。
周瑾坐好后，“那小丫头方才和你说了什么？”值得她笑成那样？
裴宁看丫头摆饭，一双妙目流转，随意调侃道：“小丫头的话，你也要计较？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世子。”
周瑾愣愣地看着裴宁，发觉整个家与从前差别太大，大得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周珏这时靠了过来，满脸认真，“爹爹，我知道铁锤妹妹说了什么，但我不能告诉您。”
周瑾：“……”
顾明静回家看到爹爹和外公坐在一起吃饭，像只小蝴蝶一样扑了进去，边跑边喊，“爹爹，你回来啦？”
顾之恒站起身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女儿，又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明静，想不想爹爹？”
顾明静猛点头，“想，可想爹爹了。”
她打量了好几眼，“爹爹，你怎么小了好多？”
顾之恒笑了起来，“爹爹是瘦了，不是小了。”疫病已经过去，可他到现在还没有养回来。
隋卞看着父女俩亲热半晌，眼里全是笑，“明睿呢？怎么不过来见见爹爹？”
顾明睿缩在一边，湿漉漉的眼睛胆怯地看着顾之恒，不敢走上前。
顾之恒不由放柔了语调，蹲着身子，尽量使自己笑的柔和，“明睿，过来。”
顾明睿还是不敢动，紧紧揪着奶娘的衣裳。
顾明静挣开顾之恒的手，走过去拉顾明睿，“走呀，这是爹爹呀。”
顾明睿还是不肯过去，嘴巴一瘪一瘪地就要哭了。
奶娘很心疼，“小姐，弟弟胆子小，您给他一点时间。”
顾之恒叹了口气，“明静过来，别吓到弟弟。”
他回来的时候，明睿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小婴儿，现在都已经会走会跑了，不记得他也情有可原。
等一顿饭吃完，明睿的眼神才没那么胆怯，其间顾之恒一直给他夹菜，笑着和他说话，虽然没得到回应，但也比一开始好很多。
又坐了一会儿，隋愿也一直没回来，隋卞身体疲乏去歇午觉了。
顾之恒也抱起明静，看到明睿在一边可怜巴巴，想又不敢的模样，就朝他伸手，“明睿，和姐姐一起去睡午觉好不好？”
顾明睿想了好半天，终于大着胆子走过去。
顾之恒心里一喜，单手就把他扛到了肩头，顾明睿又害怕又惊奇，终于咯咯笑了。
顾明静看到可以坐在肩头上，连忙也要：“爹爹，我也要，我也要。”
顾之恒扛着两个孩子上卧房，三人简单洗了手脸就躺到床上。
顾明静扯着顾之恒问了很多问题，明睿则是窝在一边，很快就睡着了，慢慢地屋中静了下来，只有微风送入罗帷，窗外的天碧空如洗。
顾之恒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张纸上，他帮两个孩子盖好被子，又起身下楼。
“夫人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么?”
丫头摇摇头，看看天色，“应该快要回来了。”
顾之恒干脆走出门，循着篱笆外的小路慢慢走着，没一会儿，就瞧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他驻足看了过去，然后听到一声惊呼，好像是翡翠的声音。
隋愿从掀开的帘幔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人影，她大喊一声，“顾之恒。”
看到竹篱笆下的人朝她招手，她立时就笑了。
顾之恒扶着她下了马车，又替她理理裙角，柔声道：“还顺利吗？累不累？”
隋愿笑容灿烂，点了点头，“嗯，很顺利。”她靠在顾之恒肩头，娇声娇气的，“有点累呢。”
顾之恒看了眼躲在一边笑嘻嘻的翡翠玛瑙，想起另外两家已经关门休息了，抿着唇蹲下来，“我背你。”
隋愿笑着，大大方方地跳到他背上，揽着他的脖子，叹了一句，“顾之恒，你瘦了好多呀。”
她将头贴在他宽阔的背上，眼里渐渐泛泪，明明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上辈子了，可这一刻，她还是很心酸。
上辈子他也是瘦的不成人样，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后还要被她嘲讽，不知当时他心内是什么想法。
隋愿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埋怨自己上辈子太坏了，又埋怨上辈子他就是个该死的锯嘴葫芦，若是多说几句，她或许就不会那么偏执，她难道真的是什么恶毒女人么？
顾之恒这时侧过头，笑着安慰她：“没事，很快就能养回来的。”
隋愿看到他颊边的小酒窝，想起这辈子顾之恒已经不是锯嘴葫芦了，又开始心疼，抹起了眼泪：“顾之恒，你讨厌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