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没再说话, 舔了舔干到起皮的嘴唇,继续沉默。
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周瑾说粗话,往日的周瑾虽说也挺平易近人, 但与下属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纱, 今天看到周瑾这样气愤,反而令他觉得正常。
自己的将士们在生死线上挣扎, 若是一点都不担心才奇怪吧,现在就连周瑾身边的人都有好几个人感染,想必心里也很难受。
顾之恒想不到什么话去安慰, 压根也没法安慰。
每日周瑾都能听到汇报,今日又损失了几个将士, 感染了几个, 该迁到哪一处, 是否有干净水源,忙的焦头烂额,这个时候谁有闲心去安慰别人。
他只能提建议:“世子, 咱们现在不能再留在原地。”
周瑾捏着眉心,摇了摇头,“不能再往后退了,若是连累三州百姓,将士们恐怕都心内难安。”
他领着的三万人,大部分都是三州出身,都有老母老父,妻子儿女,之前还有人逃跑, 到了现在, 随着越发靠近, 反而没人再跑了。
顾之恒没有说话,心内松了口气,不去那亚就好,这要是一窝蜂涌过去,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
那里还有他的亲人,有他最爱的女人,他们都还在等那边的消息。
他想起赵智,已经好多天没去看他,便拱手道:“世子,属下先告退了。”
周瑾看着顾之恒的背影,往日高昂的头,宽阔的肩背,此刻都好像萎缩了,明明是那么壮实的一个铁汉子。
他再次阖上眼,长长叹口气,便去找两位指挥使商议事情。
顾之恒换了一身衣裳,戴着军医给他的面罩,然后就去看赵智。
他穿过四散开来的营帐,里头基本都是唉声叹气,泛着阵阵酸臭味,和之前胜仗后的士气高涨截然不同,可明明都是同一批人。
这里水源不是稀缺,只是如今开始慢慢稀缺了,即便再怎么严控,那些脏污还是会慢慢渗透,即便每天都在严控入口的食物,溷藩也是挖了一个又一个,尽量保证干净,但还是杯水车薪,军医也束手无策。
顾之恒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这一群上阵杀敌的铁汉,会被这些脏污给支配着生命。
他抬手掀开帐幔,营帐内很闷热,一眼就看到赵智正袒胸赤膊地躺在一张简陋的小床上,他从前健壮的身躯已经消瘦了很多,但就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如今天气炎热,许多人直接就睡在地上。
“你还好么?”
赵智看到顾之恒来了,也是瘦的跟竹竿一样,努力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你怎么来这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之恒将水囊拿下来,倒了一杯给赵智,“喝吧,这里头是稀释过的药水。”
赵智摆手,有气无力道:“不行,世子身边就只剩你了,你得好好保重,这个我不能喝。”
顾之恒苦笑,再一次递过去,“喝吧,影响不了什么,还有八天,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住。”
八天,这八天在他心里,已经犹如地狱一般了。
赵智闻言也有些沮丧,高大的身影坐在小床上佝偻着,络腮胡子因为没有打理,变的很是杂乱,浑身都透着颓废的模样。
也压着声音,怕影响到他人,“没有一点办法了么?这山林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可想?”
顾之恒叹气,“军医领着人一起找了草药,但收效甚微,这个地方,不干净了,水都很难找,只能去源头,可人又多……”
赵智听得明白,人太多了,一个地方能承载的人是有数的,聚集在一块儿,疫病只会反复,更何况这林子里苍蝇蚊子也多,再怎么注意,有些细微处还是不能避免。
加上还要处理那些已经损了的将士遗体,就越发难施展开。
他小心翼翼将药喝干净,终于问出了之前不敢问的话题,“那亚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顾之恒转过头,摆弄着手里的水囊,没有说话。
无声胜有声,两人只能沉默对坐,都不是会说话的人,赵智本想开口,却听到外面起了喧哗。
顾之恒一凛,这些日子,他对这种事很敏感,现在将士们的心情都很低落,一个弄不好,乱子大了,最后不好收场。
他看到大家都围在一起,连忙出来拦着,大吼起来,“快回去,都干嘛呢?”
一个瘦弱的将士回头,满脸绝处逢生的惊喜,眼里都含着泪,大声喊:“顾副千户,药来了,药来了……”
顾之恒一愣,不是还有八天么?他亲耳听到的。
周瑾看着面前站了一溜挂着笑脸的将士,身后都背着满满当当的背篓,满脸凝重,“你们从那亚过来,是有什么情况?”
领头的是个千户,叫张晗,笔挺的站在周瑾面前,精神饱满,眼神明亮,“世子,是世子妃让我们给这边运送草药。”
周瑾眉头一松,原来是裴宁,他喉头发紧,沉声道:“那亚那边,现在是什么样?”
顾之恒此时也过来了,满脸紧张地盯着这位千户,仔细地打量他,见他精神不错,身材健硕,不像是受了灾的样子。
张晗笑着拱手:“世子,那亚也有痢疾,不过很早就被发现了,也幸好世子妃手上有您的牌子,当机立断,将那亚的水源控制好,又有人贡献出草药,那亚的疫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周瑾看着他身后的草药,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立刻指挥起来,“稍后你再与我细说,这草药赶紧送到军医那熬制,其他人去休息一会儿。”
张晗大声应道:“是,世子。”
他们这些人昼夜兼程,背着草药从那亚赶过来,就是为了救命,此刻见来的不算晚,每一个人都十分高兴。
顾之恒看张晗跟着周瑾去了,咬咬牙,转身去帮忙,打算晚上再去打听情况,现在救人要紧。
等到一切忙完,已经是深夜了。
顾之恒走在回营帐的路上,看着月辉如玉,清润透亮,不禁回想起在宁安的日子。
他想起隋愿,嘴边露出一丝淡笑,这次应该能回去了,对了,明天还要去看看王韬,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自从疫病开始,这些事儿全部都被打乱了。
他看到周瑾的营帐竟然还亮着烛火,能瞧见他还在桌前坐着,大概是在书写什么,今天的事儿足够让人振奋,世子肯定也不例外。
“进来吧。”周瑾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便喊了一句。
顾之恒连忙挑起帐幔,开口就问:“世子,那亚怎么样了?”
周瑾的营帐突然变得整洁了很多,连桌子都新换了,粗细不一的小树被截成几段,用竹子固定成一张简易的小桌,上头甚至还有一小撮干巴的青苔,笔架上现在只剩一支狼毫了,毛有些炸开。
他走到顾之恒面前,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锤了下顾之恒的胸膛,“你小子,这次回去,我定要给你好好请功。”
顾之恒不明所以,“世子,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意思?我妻儿可还好?还有世子妃和赵家嫂子……”
周瑾笑了起来,满脸轻松,少见的情绪外露,“放心吧,都很好,你知不知道,这些草药都是谁提供的?足足两石,还有一石很快就来。”
顾之恒挠了挠头,有些疑惑:“对于草药,我娘子会一些,莫非是她?”
周瑾点点头,又满脸赞许地看着顾之恒,“你娶了个好娘子,她很不错,咱们的将士,都该好好谢谢她。”
他听张晗说,隋愿在那亚把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收拢了不少妇人,这次疫病,若不是她手下那些妇人们,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儿,而且这些草药全是她花钱找人来炮制的,耗费无数。
顾之恒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霎时绽满了笑,“真的是我娘子?她,她没事吧?世子,那亚那边是什么情况?”
周瑾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别急,我们慢慢说。”
到了此刻,他也难掩心头兴奋,那亚的这次出手,直接挽救了众多将士的生命,虽然只有几天,可这几天就是大家的命。
“别急,虽说草药不是特别多,但这八天肯定是够了,到时候宁安的药就来了,将士们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这比什么都重要。
顾之恒从周瑾营帐出来后,嘴角的笑就没拉下来过,他就知道,阿愿就是他的贵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若是没有阿愿,他不会有这么顺畅的前途和人生,他无比的感激她。
想到这儿,他真的太盼望回那亚和她团聚了,还有孩子们。
他很想她,特别想。
周瑾等顾之恒走后,又拿起桌角上放着的一封信件,不过薄薄的一张纸,是裴宁托张晗带过来的。
他觉得里头会是一封解释如今情况的家书,或是她这次做事的经过,也有可能是询问他一些事情,毕竟这次的事儿,做的很漂亮,连他的人都觉得世子妃是个极有胆识的女子。
他以前从未发现,自己的世子妃,竟有如此魄力,看来以前是被埋没在那高高院墙下了。
缓缓打开后,上头不过只有五个簪花小楷,字迹清秀——
“待君缓缓归”。
周瑾心头紧绷的弦霎时松懈,此刻看着这张纸,仅有的五个字,竟然连疲累感都少了些。
他弯了弯唇,将信放好,自去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没人嫌弃,甚至觉得欣喜,此刻只有这苦涩又难闻的东西能救他们。
顾之恒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忙碌了,他如今在营中十分有威望,因着一直都身体健康,周瑾有吩咐也是直接与他说,营中将士们有任何苦楚也会找他。
到现在,已经没人不听他的,虽然他本就话少,都是默默地瞪着你,但不知为何,只是站在那,就让人觉得心安。
所有人也都知道了,这些药,是顾副千户的妻子还有世子妃派人送来的,他们真心的感激。
顾之恒一心只想让疫病快些走,好赶紧回去陪妻儿,干活也格外卖力,不时的大吼,“看什么看?快喝药,趁热喝,管够。”
大家闻言都大笑起来,一扫之前绝望无力的气氛。
顾之恒见事儿差不多,打算去看王韬,他太忙了,这些人最近都没见过几面,此时的王韬只剩一把骨头了,躺在那气若游丝。
他看着有些难受,“你还好挺过来了,幸好……”
王韬朝他伸手,大概是有些激动,手一直抖个不停,说不出话。
顾之恒赶紧握住他的手,主动凑到他头边,“怎么了?”
王韬想甩开他的手,可压根就没劲儿,好半天尖着嗓子喊了出来。
“他娘的还废话,是不是兄弟?快给我多来几碗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