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自然知道, 低哑着嗓音回道:“我明白。”
王韬想再劝几句, 看着顾之恒颀长孤独的背影,却发现无话可说,他也根本不配说。
这场大规模的疫病爆发前,王韬也没有发现自己内里其实挺冷血的。
他还记得自己也会救人, 但如今, 从家国从情理从权力分析,他诚然已经把将士们当作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一棵树, 心里已经不起什么波澜了。
只有顾之恒还依旧保持着从前的耿直宽和, 甚至历经生死后也没变过多少,始终如一。
这让他有些欣慰,又莫名心安,觉得只要有顾之恒在,他至少会恢复理智,心内又无奈的笑, 这个时候他就是个普通人,希冀着美好自然降临,而自己只想卑劣的获得。
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尽管已经每天都在控制,不断的拉大距离,每天都在挖新的草药,可依旧杯水车薪,远远不够,甚至治愈的人会因为没有防御好而再次感染,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周瑾也是心急如焚, 不停派人去接应正在路上的药, 暂时都无回应。
他不敢带人回去, 但也同样怕成越会打过来, 听说成越那边居然也是一样,甚至比这里还要严重,他立刻让王韬将这消息散出去。
将士们有了发泄口,终日都在咒骂成越,营地里总算是消停了几天。
只是派去那亚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那边的情况,那亚作为屯兵的地方,一旦真的感染痢疾,更是会加重前线的负担。
周瑾看到顾之恒过来,捏着眉心,“你也要注意,赵智已经躺下了,你不能再倒下。”
顾之恒拱手:“属下知道,这两天已经寻了新的水源,世子您先过去吧。”
周瑾摇头:“我不能走,秦邵呢?他前两天不是也感染了么?”
顾之恒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秦将军这两天已经有所好转,每日用药的时候,军医都会将药端给他。”
周瑾冷冷一笑,“他倒是比邓维聪明,知道闭嘴。”
顾之恒没再说话,心头太沉重了,每日都能看到人死去,马革裹尸竟也成了奢望,全都是一抔黄土掩埋,还要特意挖深些,更怕被已经感染的人看到,加重心理负担。
他自然也会说到做到,不让人乱跑。
周瑾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情,摆了摆手,“去请两位指挥使到新水源那休整吧。”
他合上眼,这次的事,他必须要给个交代的,玉京那边恐怕有人巴不得南边三州出事,好来借题发挥,这里的疫病决不能从三州传出去,甚至消息都不能漏。
只庆幸自己领的人不多,也幸好自己有顾之恒这样的猛将,那次大战一举斩杀成越皇子,连他都没有想到。
周瑾在心中衡量着,还是不能回去,今上已经老了,推恩能缓和几时呢?若是疫病动摇了三州根本,他们手中再没有依仗,等待镇南王府的,必定是死亡。
……
烈阳高照,那亚今年夏天热得反常,而且已经足足十天没有下雨,小雨都没有,就好像前段时间把所有的雨都下完了,和往年时不时来场大雨的情形,完全不同。
高高的竹篱笆院子里如今安静极了,再没有欢声笑语的样子,连带着院中的花草都开始耷拉着,没了从前的娇姿。
隋愿摸摸明静苍白的小脸,看她睡着了,便带上房门出去,靠着廊柱发呆。
从明静上吐下泻的那晚开始,那亚也不断有人得痢疾,许多老人说,以前这里也发过痢疾,死了很多很多人。
她这除了明静和隋卞,还有一个丫头,裴宁那也有两个丫头发现感染痢疾,至于其他人都还好,周珏和豆豆也很健康,没什么问题。
隋愿更加后悔,应该管着顾明静和爹爹的,就不该放任这一老一小。
幸好这次发现的早,隋卞以前还得过痢疾,两人都知道事情严重。
隋愿那天一早顾不得休息,和隋卞一起去和裴宁说清楚情况,加上还有大夫在一边,裴宁不敢托大,立刻决定插手。
她在想,上辈子也有这一遭么?为什么她不知道?好像宁安没有传出什么痢疾的事儿。
上辈子她没有来那亚,裴姐姐和杨氏也没有来,那上辈子的那亚,这个时候会是什么模样?竟然会让隋卞在这身死。
难道真的是因为痢疾?可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便那亚不属于云州,但也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正想得出神,房间里传来一阵呕吐声,隋愿顷刻回神,立刻推门,发现明静还在安睡,她才反应过来,是爹爹。
隋愿连忙去隔壁,“爹,是吐了吗?”
那天夜里明静闹腾了很久,这几天虽然没有恢复太多,但也没再恶化,依旧还是上吐下泻的折腾,大夫说这还幸亏明静以前身体底子好,只能慢慢静养,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隋卞的药方,大夫说确实很好,并且一直沿用下去了,希望能尽快遏制住痢疾。
可隋卞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起来没有明静厉害,过了两天反而比明静还要严重,不止是上吐下泻,甚至开始有脓血,喝药也只是有一点不明显的效果。
隋卞侧着身子刚吐完,脸色苍白如纸,看到隋愿进来,无力斥道:“胡闹,快出去,谁都不许进来,吃食放门口就行。”
隋愿急急上前,没有退一步,“我没事,一直都很小心入口的东西,不会感染的。”
隋卞长叹一声,拍拍她的手,对女儿又是愧疚又是疼惜,隋愿从小到大不要说伺候人,连事都没怎么做过,如今却要伺候他。
“这次是我拖累你了。”
隋愿说得倒是很大气,“您是我爹,从小到大也是真心疼爱我,事事都想着我的,您不说,但我心里都明白。”
她知道,她这是在弥补自己上辈子的遗憾,上辈子隋卞不知经历了何等绝望,明明手里有药方,但还是身死在那亚。
她一想到这,心里就痛不可遏,喉中发涩,但也不敢表现出来,不等隋卞说话,只赶紧端起陶罐起身,“这个该倒了,正好我去给您端药。”
出了房门,她大口大口呼吸,心跳极快,还抬手摸摸眼角。
她以为自己会哭的,毕竟上辈子的她如同菟丝花,只会窝里横,出嫁前仗着国公府,出嫁后靠着顾之恒,从不管外界事,如今一路走来,竟也慢慢开始坚强了么?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不过感觉还挺好,能被信任的人依靠,说明她并不是废物,这让她浑身都充满力量,虽然不多,但足够她支撑下去。
隋愿努力弯唇,给自己鼓劲,她心中依旧忐忑,这次可以么?还可以改变么?
翡翠看夫人出了竹楼,身形已经消瘦了很多,很是难受,“夫人,我去吧,您别再进去了。”
隋愿摇头,“不行,明静只肯要我,反正照顾一个跟照顾两个没什么区别,你们还要健健康康的帮我呢,千万不能感染了,知道么?明睿那边一定要严防死守,无论什么东西,你们俩一定要亲手把关,别人我不信任。”
她又想起大夫说的话,“小町河的水不能用,每天要派人去长清河取水,给赏钱,多给一些。”
玛瑙含着眼泪,把药递过去,“这个我们知道,您放心,这段时间刘婶帮了我们很多,还说我们这里人多,招呼了不少一起做过活的女人来给我们抬水,那个水源的问题,要不是她,差点就要出人命了。”
隋愿一愣,她这些日子心思全在爹爹跟明静身上,连明睿都不敢去看,哪里知道外头的事儿。
“怎么回事?现在这么严重了么?”
原来不过短短几天,那亚已经有不少人感染痢疾,但城中的草药暂时也还充足,尤其是隋愿这,她做香料的花花草草和治病的药草有不少重合,并且还没运走,也算一件幸运事。
也幸亏隋卞和裴宁的大夫在这,两人都见多识广,痢疾也是见识过的,又加上世子妃当机立断的干预,还拿了世子的牌子调将士们过来帮忙,才迅速将局面镇住。
这两天正在计划熬药布施,以防情况更加严重,也免得痢疾蔓延成疫病就不好收场了。
小町河和长清河的源头不同,那亚城虽小,但人也不少,水更是人人不可或缺的,很快就有了争论,甚至有人还闹了出来。
恰好,她们选择竹楼的时候,选的就是开阔地带,长清河的水虽然不近,但也不算远,裴宁听从大夫的建议,直接派人把源头给控制了,不许任何人靠近。
只不过人们的恐慌却与日俱增,甚至还有人造谣说只有长清河的源头水才能喝,这才一拥而上,闹将起来。
翡翠也抹泪,“那天差点就闹出人命了,将士们再三让那些人后退,都拔剑了,还是刘婶和那些女人们扛着锄头站在将士们面前,倒是比那些说软话的将士还要有气势,骂的那些闹事的蠢人头都抬不起来。”
她听不懂这里的俚语,但也知道肯定是骂人的,刘婶唾沫横飞地指指她们,又指那些闹事的人,继续破口大骂,有些人就退缩了,毕竟隋愿确实给大家带来不少利益,出手也大方,从不克扣工钱。
玛瑙也点头:“也幸好世子妃在,这里的兵力也充足,不然肯定会乱的。”
隋愿叹气,“幸好往日与刘婶她们关系好,等这次的事儿过去,咱们要好好去谢谢人家。”
要是和上辈子一样,她压根不会跟刘婶有交集,也就无从谈起什么帮忙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