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愿怔怔看着他转身, 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哑声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要写信回来。”
顾之恒没有回头, 只扶着门温柔应声, “好。”
随后脚步一抬，便出去了。
隋愿听着顾之恒沉稳的脚步声, 开门关门下楼，渐渐再也没有声音。
她听到翡翠悄声说话，然后是轻的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隋愿连忙闭上眼睛, 装作睡着的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真正有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模样, 不想把眼泪露在人前, 尤其是孩子, 即便是最亲近的丫头, 若是按照往日的她，那可是要哭上一会儿，要丫头安慰一会儿的。
翡翠看到隋愿还在床上睡着, 连忙朝玛瑙‘嘘’了一声, 然后两人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下去送送马上去前线的姑爷。
“走吧, 夫人从小就最讨厌离别了。”
“嗯, 今天咱们谁都不要乱说话，跟丫头们也叮嘱一下……”
隋愿在帐中听到两人没了声儿之后, 一掀被子, 跳下榻赤着脚就往窗前奔去。
正是凌晨时候, 天边只漏了一点点青光，隐隐能瞧见一点树影，并不太清晰，侧耳也只能听到微微的响动。
顾之恒去看了眼明静和明睿，奶娘也早早就起了，候在一边，两个小家伙睡的极香，都继承了他们母亲的睡姿，极为霸道，四仰八叉的。
他没有吵醒孩子，静静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拿着整理好的行礼，除了自己的，还有一份王韬的，等他走出门，恰好赵智也才出来，身边跟着送他的杨氏和豆豆。
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走吧，兄弟。”
在走出高高的竹子篱笆墙前，顾之恒像是心有所感，忽然回头，看到二楼两人卧房的窗子果然撑开了。
他似乎瞧见隋愿一袭红衣立在窗边，乌发在晨风中飞舞，正凝目注视着他，可惜并不能看到神色，但能隐隐看到她在招手。
隋愿眼中泛泪，看不清篱笆墙下到底哪一个是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那，她用力向顾之恒招手，又抬手擦擦泪，心里想着，她是讨厌送别，真的讨厌。
顾之恒笑着，迎着吹来的阵阵微风，似乎带着她身上的香气，也朝她挥了挥手，随后像是怕自己后悔般生生转头，毫不犹豫的跨出了高墙。
隋愿痴痴站在窗边许久，直到冷风吹的她有些寒意，她才将窗子放下，呆呆的回榻上。
她觉得自己有点傻，顾之恒又不是不回来，自己怎么越来越没出息了？
可她就是这么没出息，就是见不得离别，两辈子都不喜欢，不管是送谁离开，她都不喜欢。
从前爹爹要出门的时候，她就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等稍微大些，还敢边哭边骂他，“臭隋卞，坏隋卞，不许丢下我……”
隋卞偶尔会陪着她，等她睡着就偷偷走，偶尔也会哀伤的看着她，口中温柔的哄。
“阿愿乖，爹爹必须去，你娘在看着我呢，我得去陪陪她，乖乖等爹爹回来好不好？”
这一陪，从一开始的几天，慢慢变成了半月，一个月，两个月……
隋愿后来就不哭了，当然也不会去送隋卞，随着年纪慢慢变大，她开始习惯并且理解隋卞的行为，那是父母之间的约定，与她无关，爹爹应该遵守，她作为母亲的女儿，也应该理解。
私心里，她是那么渴望有人能从一而终的陪着她，心里眼里全是她一个，不会嫌她烦，也不会觉得她拖累，就算她整日发脾气做作的要死，也会包容她宠爱她。
从前她以为是那些会为她吟诗作画俊朗潇洒的贵气公子，没想到，真正适合她的，竟然是木讷又不善言辞的顾之恒。
隋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冬日暖阳使得竹楼泛着微光，悄悄穿过窗栏的阳光正好落在一盘盘绿罗兰上，越发翠绿有生机。
院子里十分热闹，晒被子晒衣服，丫头们打扫说笑的声音，将她彻底拉回了现实。
她一转头，就看到明静正趴在一边，胖胖的小手撑着肉乎乎的下巴，一双杏眼骨碌碌的转，头上又换成了小辫，精巧可爱。
“明静，怎么了？”
顾明静咧着嘴朝她笑，眼睛里像是装满星星：“娘，你真好看。”
隋愿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她好像有点理解父亲，也有点理解自己了。
……
顾之恒和赵智的离去，其实给三人的生活并没带来多大的变动，只是院子里没有以前热闹，好在还有孩子们陪着，也不至于太冷清。
眼看着马上要过年了，这座小小的城池也开始热闹起来，城外的驻军给了大家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的东西，十分喜庆。
这天三人又聚在一处喝茶，孩子们则是在一边的小屋里玩耍，奶娘抱着正清醒的明睿，也聚精会神的看着哥哥姐姐们玩儿。
杨氏的肚子还没有显出来，她往日一直都很瘦，这几个月大概是过得舒心了许多，如今瞧着，整个人都富态了。
裴宁摸摸她的肚子，“真好，等生出来，这几个孩子又多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隋愿也笑，又担忧起来，“这算算日子，怕是要到明年夏天生了，那个时候坐月子真的好热。”
杨氏倒是不怕，“只要健健康康的，热就热一些，不过，到我生产的时候，豆豆这孩子还要劳你们帮着照看些。”
隋愿和裴宁都说不算事儿，三人到如今，早就如亲姐妹一般。
杨氏大概是因为怀孕了，性子与平常相比，多了些感性，这会儿连眼泪都出来了。
她忍不住哽咽道：“我只希望孩子他爹能平平安安，那天他走的时候，我回去忍不住大哭了一回，就后悔极了，当初不该让他上什么战场……”
隋愿听的也是满眼含泪，靠着裴宁久久不语。
一边的孩子们倒是玩的很高兴，虽说爹爹们走了，但是爹爹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顾明静正喜气洋洋举着自己的新锤子敲核桃，周珏说这东西补脑，虽然她不知道脑是什么，只知道吃了会变聪明。
“腿哥哥，给你……”她拿着敲开的核桃，分给周珏和豆豆，“豆豆哥哥，这块给你。”
豆豆不是很喜欢吃这个东西，但还是接了过来，“珏弟弟，你说吃这个真能变聪明？”
周珏肯定的点头：“能的，书上说以形补形，肯定可以变聪明。”
顾明静一脸呆呆的看着周珏，发出了疑问：“腿哥哥，我们要这么聪明干吗？”
周珏摸摸她的头，“你不是想帮你爹爹打坏人吗？脑子不好，可打不了坏人，也学不好剑法。”
豆豆年纪大些，非常不信，可顾明静闻言可以快些学剑法，立刻举着锤子‘梆梆梆’地敲个不停，他没办法也跟着吃，不能叫别人说他是笨蛋。
顾明静则是一个劲往嘴里塞，“我要快些变聪明，学好剑法，以后帮爹爹打坏人。”
她吃着吃着，突然就失落起来，嘴巴鼓鼓的，老气横秋的叹气：“我好想爹爹呀。”
这句话让周珏和豆豆都低下了头，尤其是周珏，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爹爹，都忘记爹爹的模样，只记得自己有个爹爹。
很快到了过年这天，与严寒的玉京不同，那亚的冬日好过的很，压根连炭火都不需要，这个季节都能吃到一些新鲜果子。
隋愿提了个主意，反正也不是很冷，干脆今年的年夜饭就在院子里一起吃算了，他们主子坐一块，下人们坐一块，大家都不拘束。
“尤其是杨姐姐，现在还怀着孩子呢，我和裴姐姐都希望你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你肯定不好选，不如干脆一起吃算了，还更热闹。”
杨氏听着就很感动，她家中就她和豆豆，往日倒是没什么，可到了过年，难免觉得冷清。
“你们总是想着我，谢谢……”
裴宁看她哭了，不由无奈大笑，“怀孕的女人果然不能惹，你看，哭成这样，等你相公看到了，我们还说不清楚。”
三人一齐调侃，都大笑起来，总算冲散了那些伤感。
果然赵嬷嬷就安排起来了，她抱着明静一边指挥丫头们做事，一边问明静想吃什么，“我们明静想吃什么呀？嬷嬷给你做。”
明静转了转眼睛，抱着赵嬷嬷的脖子撒娇，奶声奶气的，“嬷嬷，我想吃脑花。”
赵嬷嬷想了想，晚上确实有烫锅子，脑花也不是不可以，连连答应，“好，嬷嬷一定给你做。”
这时周珏和豆豆过来找明静玩，赵嬷嬷就把孩子放下，还嘱咐一句，“跑慢点啊，摔倒可疼了。”
三个孩子早就撒丫子跑不见了，她也只是笑笑，如今出了镇南王府，就没有那么多规矩，孩子整日跑跑跳跳看起来都壮实了。
顾明静满眼亮晶晶的望着周珏，“腿哥哥，晚上有脑花，吃了肯定变聪明。”
周珏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铁锤妹妹还太小，就知道吃，“今天过年，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吃年夜饭。”
一说起爹爹，三人瞬间就失落了，坐地上托着下巴看远方的山峦密林。
顾明静指了指前方，“我爹爹说，翻过那座山就是，等他打完坏人，就可以很快回来见我和弟弟了。”
豆豆也点头，“真希望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去看爹爹了。”
周珏眼睛一亮，“真的吗？我爹爹就在山那边吗？”
他精致的眉眼极少见地露出兴奋，“我们去找爹爹吧？”
顾明静和豆豆连连摆手，“不行，爹爹说要我们在家里等他回来。”
周珏看着一片混乱的院子，只有奶娘跟着自己，想想等会儿吃年夜饭，就咬了咬牙悄声道：“好吧，那我自己去，我好想爹爹。”
顾明静就是跟屁虫，一听周珏要去，连忙嚷嚷起来，“腿哥哥，我也去。”
豆豆看两人都去，立刻也要跟着去。
周珏将两人拦了下来，小声道：“要等等，现在走肯定会被发现……”
……
尚未完全入夜，天边还残留一点亮光，此时院子里人声鼎沸，三家人聚在一处准备开席。
隋愿拿出顾青青带来的酒水，“裴姐姐，今天晚上我们稍稍喝一些，男人不在，咱们自己也热闹热闹。”
“好。”裴宁一侧头就看到了三个孩子，正凑在一起不知道吃什么，笑着点头：“对了，明睿呢。”
隋愿指了指后院，“睡着了，这里太吵，我让奶娘带后头去了。”
新年夜了，隋愿和裴宁准备了不少红封，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接下了。
没一会儿，顾明静就过来了，不知道抓了什么，双手油乎乎的，“娘，弟弟呢？弟弟怎么不出来吃饭？”
隋愿已经有点微醺了，摸摸她的头，“弟弟在后院睡着了，你自己乖乖吃饭。”
三个小孩都围了过来，嘴巴都是一圈油，“婶婶，我们能去看看弟弟吗？”
隋愿笑着答应了，“可以，但是不要吵醒弟弟好不好？”
顾明静很是认真地点头，“好，我们肯定不吵。”
等到弯月当空的时候，院子里慢慢的安静了，丫头们吃完就已经自觉收拾起来，院子里一时间杯盏碰撞，但好在都是训练有素，倒也不算杂乱。
隋愿又痛饮了好几杯，终于体会到父亲从前喝起顾建康时的心情，原来他真的极想念母亲。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弯月如钩，淡淡的思念在心头掀起波澜，远远的，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唱戏的声音——
“……想妻子念娇儿泪尽发斑，悔不该觅封侯骨肉分散，年年盼飞鸿过家书未传……”【1】
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刘婶年前还上门说过，到了过年的时候，村里会有唱戏的登台，可热闹了。
她听的怔怔，迷蒙中转头，看到身边的裴宁依旧握着杯子，身子坐的笔直，正一口一口的饮着酒，荧红烛火下，侧脸上似有一颗珍珠，折射出五彩之色，正缓缓落下……
隋愿连忙拽住她的手，“裴姐姐，莫要自苦，我们不是戏中人。”
裴宁转头，眼神哀戚，因着饮酒入愁肠，果然情绪有些陷进去了。
隋愿心头一酸，上辈子她就总是想的太多，陷进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然后越发偏执暴躁，连孩子都不愿亲近。
她本想说话，无奈头正疼着，刚要起身，就看到明静的奶娘过来了，面上的表情着急忙慌的，身后还跟着周珏的奶娘。
两人紧张得浑身发颤，声儿都变了，“不好了，夫人，公子小姐都，都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