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镇南王府里, 天色早就漆黑,世子周瑾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丫头们俱都轻手轻脚, 不敢弄出声响。
裴宁疲累地趴在榻上, 似是睡着了,手紧紧挽着周瑾的手,帘外的异兽铜炉里青烟袅袅,两面窗子都紧紧阖上了, 屋中一时阒静无音。
周瑾醒来时, 闻到屋中熟悉的香气,浑身松弛下来, 屋中烛光微弱, 一转头就看到裴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本想起身, 察觉两人的手牵着, 便放弃了。
他回来的时候是装晕,没想到这一路太过艰难, 本来还要半个月才到的,愣是每人累死了一匹马才得以赶回,当时身体疲惫的要命,躺在担架上, 装着装着就真晕了。
裴宁很是警醒, 不过一点动静就醒了,看到周瑾睁眼, 有些激动, 声音嘶哑中带着高兴。
“你,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好些了么?”
周瑾知道自己的伤不算重,轻轻嗯了声,小心坐起来,“让丹璧现在过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的手依旧紧紧相牵。
裴宁闻言一愣,眼里本闪着情意的光,渐渐熄灭,须臾她将手放开,喉间发堵,还是体贴道:“好,我立刻去。”
丹璧很快就过来了,听说世子醒过来后第一个就要见她,还是大半夜,高兴的要命。
不过她也不是蠢到家了,将往日涂满鲜艳的脂粉的脸洗干净,又换上一身韶粉色短袄,头上戴了一支莲花式样的银质梳篦,看起来娇嫩柔弱,又不至于素淡无味。
裴宁听着里头女子细细密密的啜泣声,还有周瑾淡然的声音,苦笑了一声,吩咐丫头去王妃院子禀报,自己便往周珏的屋子去了。
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裴宁的目光却投向了窗牖,檐下的荧红烛火落在窗前,带着微微的暖意,思绪已然飞远。
本以为周瑾醒过来看到她至少能解释安慰几句,毕竟她这般慌乱,得到的安慰也都是公婆说的不明不白的言语。
不曾想,他醒来后,居然是这样一番结果,是她祈求的太多了,这个结果其实很正常。
她嫁过来后,本就觉得自己和他好似隔了一层东西,经过这次的事儿,她越发察觉了这种若有似无的疏离,他好像不是很信任她。
明明两人的孩子都生了呀,为什么还会这样呢?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厌弃的事儿?以至于连丹璧都比她要值得信任。
等周珏睡着后,裴宁只能回去,丹璧不知何时离开了,屋中角落的罩纱灯烛火如豆,光芒摇摇摆摆的,只能大致看到一些轮廓。
周瑾正靠在床头边闭眼假寐,眉峰攒起,显然在想事情。
他听到动静便睁眼,哑声道:“去哪儿了?”
裴宁走过去,替他把软枕垫高,这样能舒服些,“看珏儿去了,他今天吓坏了,哄了好久才睡着。”
周瑾这才长舒一口气,握着她的手,声调变软,“辛苦你了。”
裴宁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开,摇摇头:“我是你的妻子,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周瑾的眼里浮现淡淡的轻松,察觉手肘微麻,微微挪了下位置,忽然又道:“丹璧这几日不管说什么,和谁说,你都不要管,她嘴巴最长,传的最快,正好省事。”
裴宁难得听他嘱咐后院的事儿,再次愣住,眼睛眨啊眨,有些不解,这算是一句解释么?
不由脑中飞速运转,她虽不理会前头的事儿,但她不是不懂,自小家中的教导就是要贤惠,嫁人就是做丈夫的贤内助。
听周瑾这么一说,好像许多事就都通畅了,周瑾一向不喜后院管前头的事儿,这次定然是很严重的,连一开始看着可怖的伤其实都是虚的,看来丹璧夜半来此只充当了一个见证伤处的喇叭。
她好像有些想通了,心里突然就开心起来,连丹璧都好像没那么讨厌了,笑着帮他端了杯茶水,可到了口中,也只是克制的一句,“好,我知道了,你放心。”
周瑾依旧一无所觉,拧着眉头在考虑事情,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疏漏的地方。
“顾之恒和赵智家中,你明日挑些东西过去,从我的私库里出,这次多亏了他们俩。”
裴宁见他依旧不肯松懈分毫,不由无奈地点头,终于感觉到两人之间的一丝亲近:“知道了,你快休息,大夫说你这些日子不能劳累。”
周瑾鼻音应声,疲累使他再次昏昏欲睡,“你也一起睡吧,今天肯定劳累了。”
……
翌日一早,天色才亮,隋愿就猛地睁开了眼。
昨天顾之恒醒了以后,大概是赶路加上身子难受太过疲惫,吃完东西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夜半十分还出了好多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终于按捺不住瞌睡,沉沉睡去。
即便是睡着了,她心里也一直惦记着顾之恒身上的伤,此刻迷蒙着眼睛坐起身,就感觉头重脚轻。
隋愿无意间抬手一摸,发觉身边已经没了温度,她吓得霎时清醒了。
昨天难道是自己的一场梦吗?
“顾之恒,顾之恒……”
外间的翡翠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带了一丝清晨的新鲜空气,“夫人,您醒了?姑爷晨练去了。”
隋愿这才放下心,刚准备躺下补觉,忽然怒瞪一双杏眼,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晨练去了?”
……
顾之恒站在院中沙坑里,手中双剑耍的虎虎生风,哪里还有昨天那个虚弱无力满身狼狈的模样。
顾明静被奶娘牵着站在廊下,兴奋的尖叫,蹦蹦跳跳,手里的小锤子挥舞的呼呼响,许久没见到亲爹,小丫头肯定是想了,小短腿一个劲的往顾之恒那里跑。
顾之恒看到女儿圆嘟嘟的跑过来,顿时练不下去了,把剑丢在一边,一把抱起顾明静,亲亲脸蛋,“乖女儿,爹爹厉不厉害?”
顾明静张嘴一笑,举着锤子兴奋地扭来扭去,一大滴口水就落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掌声。
“厉害,厉害,顾小旗真不愧是顾小旗。”隋愿都没有梳洗,不顾仪态跑过来,杏眼似两道利剑射向顾之恒,双手还在鼓掌,“昨天还命悬一线,今天就龙虎精神,顾小旗厉害,真是厉害。”
顾之恒听到隋愿冷笑的声音,想起缘由,不由一阵头皮发麻,抱着女儿转过身,也不管在下人面前丢不丢脸了,朝隋愿讨好地笑。
“阿愿,不关我事啊,这都是世子安排的……”
隋愿给了一记冷冷的眼刀,让他自己体会,随后径直回房间,坐在梳妆镜前双手抱胸,面色冷冷,一言不发。
果然顾之恒巴巴得跟了过来。
隋愿杏眼里怒火熊熊,站起身喊了声奶娘,“把明静抱出去,让院子里的丫头都出去。”
顾之恒只觉不妙,抱着明静不肯撒手,奶娘见抱不动,只能看向隋愿。
隋愿笑的温柔极了,声调也似水,“明静,先去和姑姑玩儿,等会儿娘陪你玩丢手绢好不好?”
顾明静看着亲爹朝她眨眼,最终还是屈服于丢手绢的游戏中,最近豆豆哥哥老带着她玩的,可好玩了。
顾之恒眼睁睁看着女儿离开自己的怀抱,只能不断咽口水,喉间滚动不停,“阿愿,我……”
隋愿却不由分说的走到他身边,恶狠狠地道:“你给我闭嘴,顾之恒。”
她像是心头有气,发泄般将顾之恒的外袍撕扯下来,又扯开中衣,看他身上还是伤痕累累,方才练剑后还流了汗,在精赤的胸膛上流淌,继续流过那道由胸口到肋下的新伤疤。
隋愿不由眼眶一红,吸了吸鼻子,接着脱他的裤子。
“阿愿,阿愿,这青天白日的……”
顾之恒吓得后退,他身上的伤虽然不重,可也有点疼。
关于那事他暂时可以忍一忍,若是她真的这么等不及,其实他努努力也还行,只不过体验可能不会太好,主要也是怕吓到她。
隋愿怒瞪过来,杏眼里全是怒火,似是他再敢多说一句,她就要打死他。
顾之恒不敢再说话,任由隋愿脱了个精光,即便两人再亲密的事儿都做过,可他还是抱着胸有些难为情,心里庆幸,还好丫头们都不在。
他心里忐忑,结结巴巴道:“阿愿,我没事,都是小伤,很快就好了,世子的金疮药很好用,止血很快,我们……”
隋愿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角落,察觉他话不假,确实没有很重的伤,她想起昨天裴宁喊她来着,只不过她太着急就跑了。
但此刻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道不知是刀还是剑伤,还是落了泪。
她抬手锤他心口,却又不敢用力,哽咽道:“你混蛋,你简直就是混蛋……”
一边说一边落泪,昨夜因着没有睡好,眼下发青,饱满的唇瓣都变的淡粉,白色中衣令她看起来瘦削单薄。
顾之恒心疼坏了,满头大汗的安慰:“阿愿,真的是世子安排的,我……”他都想冲进王府把周瑾揪起来给隋愿解释了。
隋愿觉得自己大概两辈子都学不来那种大度包容,上辈子对着顾之恒也是想骂就骂,阴阳怪气,这辈子夫妻俩关系和睦,就更不想忍了,也顾不得这人会察觉她的心思。
她承认了,她私心里,就是很担心他。
隋愿猛地扑到他怀里,对他拳打脚踢,脸也憋得通红,口中咬牙切齿,“顾之恒,我真是讨厌死你了,你这个混蛋……”
顾之恒强壮的手臂也紧紧回抱着她,从方才的忐忑中慢慢也明白过来,一时间,心中似有暖流涌过,将这些时日经历的一切都慢慢抚平。
他一只手顺着隋愿顺滑的长发,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在她发顶亲吻两下才柔声开口。
“我们这一路回来的确是大不易,到宁安后,也就差不多安全了,世子说既然别人那么想看到咱们出事,那就做给他们看……”
隋愿立刻听出了重点,眼里含着一汪泪瞥向顾之恒:“别人,哪个别人?”
顾之恒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西郊那次,撞见世子遇刺。”
隋愿自然记得,莫非是有什么关联?上辈子周瑾这时候重伤,她可没有关注过后续,只知道周瑾命大,又逃过一劫。
她有些惊恐,莫非周瑾身边压根就不安全,那顾之恒岂不危险?
“难道和这次是同一批人?那,是谁要害世子?”
顾之恒不敢说太多,他自己现在也半梦半醒,全都是猜测,“我猜测是一批人,至于是谁没人知道,不过世子说不许乱猜测,也不许对外说。”
隋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顾之恒只得继续道:“所以我们这一路走的飞快,到了宁安后就连忙伪装起来,主要是演给那些人看的,我的伤也没那么重,不影响日常,阿愿……”
隋愿看他这时候还想亲自己,气的一巴掌拍了过去,昨天从他回来,就没有一刻松懈,满心的委屈和担惊受怕,此刻全都冒了出来,眼里的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顾之恒看她又哭了,手足无措的安慰,“而且基本没下过马,也没怎么合过眼,还累死了一匹马,阿愿,昨天回来不是我不想清醒,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实在是太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了,真的。”
隋愿听着就觉得不敢想,她两辈子养尊处优,即便是在白云村,也活的自由自在。
她自然心疼,连声调都哽咽了,只不过话一出口,就变成娇滴滴的埋怨:“臭混蛋,你害的我眼睛都肿了,你走开,不许碰我,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