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切, 顾之恒都不太在意了,隋钊倒是十分热心,一直给他介绍各种职位, 但他都听不太明白, 因为平日用不上,也就没想着学。
他初时还想着不过尔尔,到了后来就有些颓然,对于官场, 对于玉京的一切, 他都不太适应,也不太理解, 他还是喜欢跟着周瑾冲锋陷阵, 种种迹象,倒真有些像隋钊说的武夫。
也不知今日这次宴席, 背后又要惹来多少嘲笑, 想起隋愿说日后不可给她丢脸, 他情不自禁的垂下头,心头懊恼, 应该再多学学的。
不过他这人本就是底层来的,沉默半晌,忽然就想起昨日父亲嘱咐他的话,“有些没有远见的人, 即便读了许多书, 也浅薄的很”。
顾之恒忽然就彻底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如今边境动乱, 他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闯, 在这里和这些人喝酒吹牛, 有什么益处?
好不容易捱到了结束,顾之恒不慌不忙地拱手,“之恒还有差事在身,今日多谢大哥款待,不能继续,先告辞了。”
说罢,他的目光从齐卫面上滑过,不再理会身后那些人的面色,扬长而去。
回去时,恰好碰到周瑾回来,今日大概没什么应酬,也没喝什么酒,面色平淡,眼神清明。
顾之恒抱拳行礼:“世子。”
周瑾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却发现身边的人没有动静,一转头就看到顾之恒怔怔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你这一脸迷茫的,是听到了什么还是见到了什么?”
顾之恒迟疑着,磨蹭了一会才道:“世子,许多人都说,入了军中,管他是什么武将还是武夫,只要会打仗就行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周瑾斜睨了他一眼:“你妻子没跟你说这些?”
顾之恒老实点头,接着又摇头:“说了,阿愿说做武将又不是去做武夫,想往上走,就越要做全才。”
周瑾似乎谈兴不高,手一摊:“那你迷茫什么?她说得很对,难道你一辈子都想当个小旗?”
顾之恒叹了口气,面色越发纠结,“往日我只是随意听听,并没有深究其中意味,今日才恍惚明白,武将和武夫,好像确实是两回事,世子您说,是我想得太浅薄了吗?”
周瑾这时才正眼看过去,须臾淡淡笑了,眼神透露出一丝满意。
他沉吟一番,并未回答顾之恒提出的问题,反倒是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如今也读了许多书,纵观史书,确实有些人天纵奇才资质非凡,连字都不识便会带兵打仗,用兵如神,你觉得自己是那种人么?”
顾之恒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周瑾才淡淡道:“那些人可遇而不可求,我们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都是武夫,除了自己厮杀,保命的最好捷径就是读书,但也不能死读书,书中每一样都是先人的智慧,我们都该牢记并避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能解其中一二,并运用得当,那才是真正合格的武将。”
他拍拍顾之恒的肩:“武夫谁都会做,可武将却不好得。”
顾之恒恍然明白了什么,见周瑾往外走,连忙躬身:“多谢世子。”
周瑾回头笑笑:“回去感谢你的妻子吧,她很懂事。”
他对顾之恒很满意,也得意自己的眼光,多数人糊涂一辈子如行尸走肉,终日只为饱腹奔波,都未必能想明白这个问题,顾之恒能想并且提出来,就已经超出别人一大截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之恒便听了隋卞的话,没再去隋国公府,也没理会隋愿的兄弟姊妹,全都推给差事,一心跟在周瑾身边。
不过隋卞倒是送来一封薄薄的信,让他带给隋愿。
因着第二日龙孙们便要出发回封地,下一次再来玉京,也不知何时。
太子便让自己的四个儿子,和周瑾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最后聚一聚,再吃一场家宴,说是将来这些年轻人想要再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趁此机会联络感情才对。
顾之恒听说这个举措引得今上都赞了太子一声,毕竟难得看到这么多后辈血脉,留在玉京的孙子太少了。
周瑾把顾之恒和赵智都带上了,最后一晚上,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护卫自然是守在外头,顾之恒和赵智像标杆一样杵在门前。
顾之恒来了玉京后,只知道太子有四子,其他的只隐约听到一点,他也不敢瞎打听,至于赵智就更不清楚了,这人连玉京都没来过。
他在外头站的时候,就只剩最后一个没到席,屋内已有欢笑声,好一会才看到一个模样俊朗的年轻人穿花拂柳地走过来,身边跟了位雪肤花貌的妇人。
顾之恒见年轻人扶着妇人跨过门槛,温柔多情,口中还柔声道:“清清,慢一些,小心门槛。”
屋内都是年轻人,场面上的人精子,没人会这个时候找不痛快,而且没了长辈在,大家都随意了许多。
太子府的几位公子都带了自己的夫人一同赴宴,见年轻人来了,有人在喊:“四弟,四弟妹,你们来的太慢了,快来见见几位兄弟,认认模样,他们马上要回封地了……”
当夜,周瑾又一次醉的一塌糊涂,不过再没说什么醉话。
……
翌日,天上居然飘了雪,这比在宁安时可要冷多了,赵智没来过玉京,看到团如柳絮的雪花,觉得新奇的很,宁安瞧不见这么大瓣的雪花。
众人早早就起身收拾,准备出发回宁安前,竟然还有一道圣旨。
六位龙孙立刻下马,和护卫们跪了一大片。
顾之恒努力消化着这些拗口又难懂的词语,从啰嗦又华丽的言语中提炼出自己需要的话。
总算听明白了,那就是给这些皇孙们指了温柔美貌又懂事知礼的侧妃,俱都是玉京朝中臣子的女儿,给龙孙做侧妃也不算辱没了身份。
周瑾、周瑞和周荀作为世子,每人两个,周勤这些不是世子的,每人一个。
赵智跟在周瑾身边长些,他平日虽粗糙,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侧身悄悄和顾之恒解释起来,“世子曾经说过一次,太子府里除了钦定的太子妃,也是纳封地各王爷手下指挥使的女儿进去,咱们的世子妃也是玉京高门,大概就是相互牵制吧。”
多年下来,其中的关系也理不清了,反正玉京和封地的联系算挺紧密的。
顾之恒心头一动,想起隋愿确实说过世子妃是裴氏女,裴家在玉京,几乎无人不知,这次一下子多了两个侧妃,万一又跟隋愿口中的丹璧一样,世子后院恐怕不宁静。
他忽然就想明白为何周瑾要属下后宅安宁了,看着周瑾依旧一丝不苟的磕头跪谢,想起他不耐烦的让伺候的美貌婢女出去,一瞬间觉得他或许挺累的。
以己度人,毕竟家里有个隋愿就够让他应付不及的了,周瑾却要应付那么多,还要小心翼翼的防着,被皇帝太过关心可不是件好事,恐怕睡觉都不敢说梦话吧。
众人便启程回宁安,至于那些侧妃会选定良辰吉日,送到宁安出嫁,入镇南王府。
……
十一月的宁安景致依旧如秋日,只有从田地里还有园子里能瞧出些入冬的意思。
隋愿披了件大袖衫,抱着顾明静坐在院子里,看丫头们收拾东西,冬日就要来了,那些秋日的衣衫被褥都要晒好收起来,为冬日做准备。
燎炉和炭盆炭火都已经准备好了,宁安的冬日并没有那么冷,只有很少的日子里会用到。
前两日裴宁已经接到消息了,世子他们于十月中旬从玉京出发,路上不会耽搁,会尽快回来,不管如何,能赶上过年就很好了。
她心头有些兴奋,上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开始真正如同少女般享受爱恋带来的甜蜜,距离不仅不会让这种感觉消失,反而愈加醇厚。
“翡翠,你从今天开始,就吩咐小子去城门那守着,姑爷回来立刻回来禀报。”
翡翠和玛瑙相视一笑,纷纷开口,“是,夫人。”
隋愿抱起明静,亲亲她的小脸蛋,“乖女儿,你爹要回来了,开不开心?”
顾明静大概是听懂了,兴奋的在隋愿怀里乱跳个不停,手脚乱挥,“爹,爹……”
这日后,隋愿又开始制香了,到了冬日,蚊子也快消失,柴叔又送来不少迷迭香,她把迷迭香的香胰子做了好几块,等顾之恒回来用。
顾青青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连柴发都夸她,说她勤快又懂事,是个好帮手。
隋愿见时机成熟大手一挥,直接盘了个铺面,又买了一些签死契的小丫头,让顾青青带着制香。
没人会嫌钱多,隋愿同样不会,她手里除了在玉京柴叔打理的铺面,还有不少田产庄子,每年的产出都不少,还有亲爹名下的许多产业,现在全都是直接送到她手上。
如今在宁安,她也想多赚些钱,万一这辈子要用呢。
时间过的极快,很快就到了十二月中旬,马上就要过年了。
隋愿和杨氏商议去护宁寺走一趟,因着上辈子的经历,她知道战争将起,只想提前祈福,希望顾之恒能平安,能尽快回来和母女俩团聚。
裴宁听说后,很是羡慕,她特地去找了王妃,想带着孩子一起去护宁寺,护宁寺在腊八节的时候已经热闹过一回了,这次应该不会拥挤,她也懒得带那么多人。
王妃此时正在礼佛,闻言只道:“那地方鱼龙混杂,珏儿还太小,你若是要单独去,还是不要带着孩子吧。”
裴宁第一次大着胆子问道:“母亲,我会小心些的,珏儿如今也大了,去外面走走也没事。”
王妃在佛像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个头,起身淡淡道:“若是世子在,他也不会同意,你以后会明白的。”
裴宁不太明白,十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要带着自己的孩子这种要求会被拒绝,即便是在玉京,再金贵如皇子皇孙们也还是会出门游玩的,也会好好的回家。
“母亲……”
王妃安抚似的拍拍她,似是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别想太多,等珏儿再大些,我也就不会再过问,这是为你好。”
裴宁郁郁地回去了,周珏不得出去,她也就熄了去护宁寺的想法。
隋愿和杨氏觉得十分可惜,感慨了一下皇家生活郁闷后,便收拾收拾准备带着孩子去护宁寺转转。
顾青青听说后,干脆也跟着一起去了,她许久没休息,也觉得累。
正好这天王韬休沐,听说她们一群女人孩子都要去护宁寺,便自告奋勇的跟了去。
隋愿见他要去,想起他那倒霉模样,想了想,还把裴宁给她的护卫带上了,不管如何,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尤其是带着顾明静。
这天正是风轻云淡,万里无云的好日子,隋愿难得一早就起身,杨氏早就带着豆豆赶过来,准备一起出发。
顾青青昨夜就回来了,几人吃过早饭后,便出发去护宁寺。
隋愿看着天上的太阳,又把顾明静身上穿好的绒衣脱下,“把衣裳带着就行,暂时不用穿,免得孩子热。”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豆豆和明静两个小孩子最喜欢出门,坐在马车里拍手,高兴得流口水。
隋愿走到半路,却感觉心慌的厉害,连眼皮都在跳,她仔细想着哪里不对劲,可又没觉得有哪里缺漏。
顾明静还在敲着手里的锤子,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哼什么歌,隋愿看到她心里才安定下来。
到护宁寺后,王韬居然不见了。
顾青青四处张望,“方才还看到了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隋愿想早点进寺里拜拜,好叫自己定定心,“走吧,王韬一贯这样,咱们拜完了,他估计就回来了,反正这护宁寺又不是什么陌生地方。”
此时的王韬正堵着崔时呢,他没想到,这厮居然还没放弃,老远就看到这胖的跟球一样的身影,扎眼的很。
“崔时你这蠢货,放开。”王韬拿脚踹崔时,但他身子骨弱的很,压根没用,“上次跟你说的你忘记了?”
崔时绿豆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胡说?”
王韬被崔时攥着衣襟,气的使劲掰,嘴里怒声道:“说你蠢还真的蠢,大公子又继承不了这镇南王之位,你跟着他有什么前途?但凡你去打听东卫里的事儿,就知道那两位的差距,大公子去西卫除了发号施令还做什么了?以后不用想什么军功了,你就在里面当一辈子小头头儿……”
崔时面色犹疑不定,心里也在骂娘,怎么在哪都能碰到这厮,简直阴魂不散,他就想打击报复一下怎么了?
王韬又道:“我知道你那个总旗姐夫,都多少年的总旗了,到现在都上不去,你不要再指望了,顾兄已经到了世子身边,不止去了那亚,还跟去了玉京,你呢,还是区区一个小旗,被你姐夫指挥的跟孙……”
崔时被他这句话气得半死,举手砂锅大的拳头要揍他,“闭嘴,你懂个屁。”
王韬吓得眼睛都瞪大了,脸往一边偏,生怕拳头就砸到脸上,他好好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见天的要跟这些莽夫斗法?
口中急急忙忙的喊:“我警告你崔时,我之所以没有把事儿闹大,是给你机会,按照你的逻辑,这要是我被逮住了,你肯定早就把我告发,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崔时一双绿豆眼怒火熊熊地盯着他,要不是这厮,他说不定就是去东卫的那个人,如今哪里会有这么一遭?
不过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儿,他还是松了手。
王韬继续苦口婆心,“我那天就说了,你现在别老想着打击报复了,我呢,你也别想动,顾兄现在已经是世子的左膀右臂,我出事顾兄能不管?更别提他的妻子了,别到时候连累你的总旗姐夫,害了你姐,看你后悔不后悔。”
崔时也不甘心,他虽然比不上顾之恒,但也不是酒囊饭袋,眼见自己收留的人都爬上去了,他还只是个小旗,怎么能不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韬见这傻子终于听劝了,也不枉上次他冒着风寒赶往西卫,流着鼻涕‘苦口婆心’地劝了。
“你现在急不得,至少得等到大公子从玉京回来,若是将来要上战场,你肯定是第一个跟着的。”
崔时小眼睛里总算熄了火,上次这厮去西卫找他,从大公子说到世子,从那亚说到玉京,从立功说到保命,直接都把他说晕乎了,到了后来,他也信了几分。
因为王韬戳中了他心里的痛点。
他在西卫待久了,慢慢也觉出一点东西,那就是他升不上去,这就跟土里的笋子被摁住了不让冒土的感觉一样,简直憋死了。
打不过顾之恒又怎样,这世上难道就只能有一个猛将?他也一样可以。
“那我以后是去不了东卫,也上不了战场么?”
王韬见他这颓丧的模样,心里暗爽,上次下药的事儿他还记着呢,若不是为了弟妹和明静的安全着想,不想树敌才选择游说的,但凡他有顾之恒的力气,早就上去打了。
他假模假样地拍拍他的肩:“你现在最好就是别动什么歪心思,老老实实呆在西卫,你跟顾兄的矛盾人尽皆知,你说世子敢收你么?若是将来战场上有造化,你肯定能立功的。”
崔时眼睛有些亮,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一点:“你确定成越会打过来?”
王韬闻言面色也严肃起来,他可以接受别人嘲讽,但不能怀疑他对时局的分析。
“我确定,如果没有,你尽管来找我,任你处置。”
王韬见崔时一摇一摆地走了后,不禁松了口气,连忙整理自己的衣襟,真是的,好料子都被崔时那莽夫给抓皱了。
这可是隋愿让人定制的,不便宜呢,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王韬嘟囔着整理好衣裳一抬头,就瞧见顾青青站在一边满脸讶异的模样。
……
隋愿刚求完签还没出大雄宝殿的门,就看到顾青青急匆匆的赶过来,嗓音里全是喜气。
“嫂子嫂子,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都回来了,家里的小子在城门瞧见就立刻过来禀报了……”
隋愿高兴的脚步都乱了,连忙和杨氏分头出发,各自回家。
一路匆匆赶往家中,本以为会看到顾之恒的身影,没想到还没到泗水胡同,就被镇南王府的人给拦住了。
是裴宁的人,隋愿之前见过。
“夫人,顾小旗现在就在王府。”来人顿了顿,面容微急,“顾小旗受重伤,世子妃请夫人去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