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早早到来, 春风又绿城中景,宁安城靠南,早就柳绿樱红, 草长莺飞,各处的人纷纷出门, 再次焕发出这座城池的勃勃生机。
顾之恒这日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镇南王今年要春狩, 准备带一些人去猎场,在东西两卫中挑选,因着之前露过脸, 他恰好就在其中。
王韬听闻此事十分高兴, 自从那件事后, 他就直接住在了客房, 年后回来也没再回自己的住处, 隋愿夫妻俩自然不会开口赶人,反倒礼遇有加。
他得知后就很兴奋,“这是好事,若是有可能,咱们就能去世子阵营中,西卫已经不适合你了。”
顾之恒知道他的打算, 他瞧了眼依旧纤细的隋愿, 迟疑道:“虽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太过明显, 那崔时一直就盯着我呢,何况即便是大公子, 也不是我们能得罪的。”
隋愿倒是很支持王韬的想法, 不过她不打算掺和这里头的事儿, 怕会引起变故,因为上辈子,顾之恒可没有参加什么春狩。
想来,上辈子的她,也对顾之恒有影响,不过是负面影响。
临出发的前一天夜里,顾之恒摸着她微微鼓起的肚子,有些担心,“我是这样更好些,还是苦心钻营往上走,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会不会连累你?”
隋愿从不知道顾之恒其实也忐忑过这种事,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便小心翼翼道:“其实在谁的阵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忠诚,无论你效力于谁,不都是在镇南王爷的麾下?”
顾之恒闻言若有所思,自顾自想着什么,没再说话,夫妻俩灭了灯便睡下。
天色还没有蒙蒙亮,顾之恒就已经起身了,玛瑙伺候他梳洗。
“姑爷,您这次去要几天啊?”
顾之恒回头看了眼珍珠帘子后的床榻,隋愿睡的正熟,轻声道:“大概要一个月,你和翡翠要照顾好她。”
玛瑙连连点头,姑爷不吩咐,她也会尽心尽力的,不过姑爷有心,开口吩咐,夫人醒来后知道,肯定会高兴。
隋愿起来看到顾之恒走了,其实有些失落,她还以为这人会和她说些什么呢。
玛瑙见她食不下咽,笑着道:“夫人,姑爷天没亮就走了,临走还吩咐奴婢,要好好照顾夫人,尤其要盯着夫人晚上吃东西。”
隋愿这才捧着碗大口吃起来,她如今胃口越发大,肚子也见鼓。
顾之恒走的第五天,顾家老太太居然来了,一路又是牛车又是驴车,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来了宁安城。
隋愿接到消息的时候,老太太还在街上找不着地儿呢。
她想起老太太慈和的模样,带着两个丫头还有几个小子,上了马车一路匆匆过去,先是给好心送消息的人谢礼,然后带着老太太回家。
“娘,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家里春耕那么忙,您来这干嘛呀?”
隋愿看着老太太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有些埋怨,这还好没事儿,要是有事儿,顾之恒岂不是要后悔死。
顾老太太拉着隋愿笑的开心,“你怀了身子,我哪能不来呢?老大媳妇怀孕的时候,我伺候了好久呢,你也不能落下,本来你爹也想来,但是家里现在春耕田地活计忙,不能都来看你……”
隋愿叹气,又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娘,我身边丫头多,还有刘妈妈在,不会有事的。”
至少隋卞送来的信里就很淡定,还特意嘱咐刘妈妈要照顾好她,让她万不可任性妄为,这就算额外的关心了。
老太太这时候还挺倔强,邀功般指着小子们帮她拿的行礼,“你不是说想吃娘做的酱菜吗?我这次啊,给你带的可多了,顺便再给你腌一些,到时候你们就有的吃了。”
隋愿看着老太太笑的纯粹的脸,皱皱巴巴的,满身都是黄土,心里有些发涩,她从小就没娘,刘妈妈还有那么多婆子,再亲近也替代不了。
偏偏这个乡下老太太,上辈子她瞧不起的人,这辈子还叫她有些感动。
“娘,累了吧?”她拉着老太太回家,安排食宿,“您先休息,相公办差要一个月后才回来呢。”
顾老太太看着气派的院子,还有满府的丫头小子,眼睛里的惊奇就没收起过。
“哎呀,我还担心你怀孕不知道怎么处理呢。”她有些不好意思,老树般的脸笑的皱巴巴,“都忘记你可以买丫头小子。”
隋愿笑着听她唠叨,不时插两句。
顾老太太听说顾之恒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第一时间没有心疼,而是责怪,“哎呀,那孩子,媳妇儿都怀孕了,怎么还离开了呢?”
隋愿握住她粗糙的手,安慰道:“娘,他如今找到差事了,差事要紧,我没事的。”
上辈子她可没有这么善解人意,顾之恒若是敢违逆她,她可以把天闹翻,而顾家人则是从来不在她眼里。
老太太洗完澡,又拉着隋愿打量,左右看了三圈,最后才满意点头,“嗯,胖了一点,这样看着好,圆圆润润的,好看。”
又张罗着要给她炖些酱菜吃,解腻开胃,还絮絮叨叨一大堆,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隋愿拉着她一直劝,“娘,您休息会儿吧,我身边都有人伺候,您别累着了,到时候相公可要跟我急了。”
顾老太太这才停下,去隋愿给她准备的屋子里睡觉,临进门又回头嘱咐丫头,把她带来的东西好好理理,别糟蹋了。
隋愿无奈,只能叫她放心。
没一会儿刘妈妈就来了,自然是笑着的,“这顾家虽说小门小户,可做人倒是不含糊,对夫人是真心的,老太太带了不少东西,酱菜干果腊肉一大堆,还有几只活鸡活鸭呢,不知道怎么带的,这一路真是难为她了。”
隋愿听得怔怔的,东西在她眼里自然不值钱,可那份关切的心意,她真真切切收到了。
白云村到宁安城的距离,在没有出过镇子的顾老太太眼里,大概是极远的吧,可能是过完年就收拾东西,把家里的能带的都收罗了过来。
想起周氏又可能在家中嫉妒的唧唧歪歪,就觉得好笑,她还是觉得这烟火气真叫人舒服,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好。
晚上的饭桌自然丰盛的不得了,顾老太太一辈子没被人伺候过,浑身不自在,坐在桌边拘束得很。
隋愿笑着帮她夹菜,示意丫头们都散了,“娘,没事的,您吃,多吃些,刘妈妈的手艺,您是知道的。”
一顿饭吃的磕磕绊绊,到了掌灯的时候,也就准备消食了,婆媳两坐在院子里闲聊。
“青青本来闹着也要跟来,她真是想你想得紧,天天在家念叨,我没让,她还小,这一路奔波的,不安全。”
顾老太太满眼慈爱的看着她,又轻声劝道,“你也太大方了,那一整套首饰,肯定要花不少银子吧?”
隋愿闻言不禁失笑,其实真没花多少,不过花的实在是太值了,她也庆幸,顾家虽然穷,但门风是真的不错。
“娘,青青及笄了,以后就是大姑娘,没套首饰怎么行?”
顾老太太心中感激,说着眼眶就湿了。
“你这孩子,嫁过来没享过福,还净给家里贴银钱,我们顾家真是祖坟冒青烟,能娶到你这样的儿媳妇,老二那傻小子命好,孩子,他要是哪里不好,你告诉娘,娘一定狠狠的揍他。”
隋愿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慰,“不过是一点银钱,青青叫我一声二嫂,我也喜欢她,送一些礼物,不值当什么。”
她想起上辈子顾青青早亡,比看到顾甜甜泡胀的尸体还要害怕,如今能把上辈子那些不必要的遗憾和恐惧用银钱补齐,算是十分划算的了。
婆媳俩又好好说了一阵子贴心话,直到隋愿困倦不堪,才停下去睡了。
顾老太太来后,就没闲下来一天,府里有块空地她就想见缝插针的种菜,还好被隋愿拦住了,见不能种菜,又拉着刘妈妈做酱菜,还抽空给顾之恒做了两身衣裳,这样过了半个月,就说要走。
隋愿哪能让她这么走,“娘,相公马上回来了,您再住几天。”
老太太来了后没添一点麻烦,只是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家里丫头也多,她没事儿做闲的慌,压根坐不下来,也没地儿转,街上看半天也舍不得买东西。
“不行不行呀,现在春耕忙得要命,你爹他们还在家呢,我放不下心,现在我知道你们过的好就行,以后你们时时往家里去信,我跟你爹知道你们夫妻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隋愿怎么都拦不住,只能安排马车,又买了许多礼物,让老太太带回去。
她如今肚子已经大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四肢依旧纤纤,脸上倒是挂了肉,看起来富态了些。
看着马车离去,老太太渐行渐远,隋愿想着若是顾之恒回来,看到娘留下的东西,不知道会怎样。
而此时的顾之恒依旧在西山猎场,这里水草丰茂,林深树高,历代镇南王爷春狩秋猎都会来此。
前几年成越进犯,王爷都不曾来此,所以此次猎场重新开放,里头东西很多,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来这十多天,镇南王爷领着王妃和两个儿子媳妇儿,还有四个女儿,先是游山玩水,等部下将猎场清理一番后,再来进场,他带着自己亲近的将领跑马好几天,猎了不少好东西。
一直到今天,镇南王才让手下几位指挥使的儿子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下场,顺便还指了一些前阵子挑选出来的优秀兵士一起参与。
顾之恒当然不够资格,他被点是因为每位公子身后,都需要几个背着箭矢和猎物的随行人,他跟着的,是世子周瑾。
而更是恰好的,在这繁茂广阔的深林中,周瑾和周勤居然碰到了一起,两人的中间,是一只已经被击杀的鹿,两人同时放下手里的弓箭,看着彼此。
大家看着面前伏倒的鹿,一箭正中鹿眼,另一箭则是射中了肚子,都有些不知所措,谁能知道,这居然还能碰到。
周勤很是大度,指着鹿尸笑道:“这应该是二弟的,我的箭术不精,肯定无法击杀此鹿。”
周瑾却摆首,“大哥莫急,这比试虽是一场玩闹,可咱们还是分分清楚的好。”
周勤身边跟着的是崔时一行人,见众人眼色他连忙翻身下马,去分辨鹿尸身上的箭矢。
崔时表面低着头查看,心里实则是飞速想着对策,既然大公子都说了,而对面的人又是世子,他想起姐夫说的话,已经想定了。
他也不傻,不管如何,不能得罪任何一个,尤其是世子。
“回世子、大公子,这鹿眼里的一箭是世子射入的,一击毙命,理应是世子得此鹿。”
周勤闻言面色丝毫不变,只是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后朗声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得赶紧离开了,二弟,恭喜了。”
恰好此时,有一道声音传来,“不,世子,这鹿应该是大公子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去,见是一个眉眼端正,雄劲挺拔的壮汉,还是跟在世子身后的,所有人都有些不解。
连周瑾都看了过去。
顾之恒并没有惶恐,也没有犹豫,朗声道:“方才这鹿的确是从大公子处正面朝世子跑来,只是又掉转了头,临死躺下后,头又正对着世子,所以大家以为这鹿眼里的箭是世子的。”
崔时心内暗恨,觉得顾之恒是故意要他出丑,又想到大公子的话,像是有了底气,不由大怒。
“你胡言乱语,那么多人都没看到,偏偏就你看到了,你有什么证据?”
顾之恒翻身下马,指着鹿腹部的箭矢道:“这支箭是属下递给世子的,箭头处有我做的三角标记,拔-出来看看便知。”
周瑾手一挥,其他人立刻上前,将鹿腹里的箭拔-出来,又递给了世子。
“不错,的确有个三角标记。”他指了指鹿,洒脱一笑,“大哥,这鹿是你的了。”
周勤并未推辞,依旧满面春风,拱手道:“没想到是这样,那为兄就却之不恭了。”
周瑾笑着寒暄两句,看了两眼顾之恒,便一夹马腹往另一方向奔去。
顾之恒自是不动如山,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隋愿说的对,无论他在谁的阵营,最终都是为镇南王爷效力,他只是把他看到的东西如实说出来而已。
这一场比试周瑾最后输了,双方碰到之后,周瑾直接就回去了,没再继续行猎。
周勤听着镇南王的奖赏很是高兴,勉强维持着平日温文尔雅的淡笑,薄唇高高上翘。
周瑾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满脸轻松,看起来并不在意输赢,听着镇南王的勉励之语,也只是跪地老实应声,不做辩解。
崔时和顾之恒站在一起,他毫不客气地怒瞪顾之恒,大概还在为他说的话气愤。
顾之恒如今和他平级,才不怕他,遂理都没理,径直站在一边。
一个月之期已到,镇南王吩咐拔营回宁安城。
顾之恒才到城里,就看到王韬迎接了出来,这人本想跟去,奈何品级不够,毕竟他自己也是侥幸才能去的。
听顾之恒讲了鹿的事,王韬很是无奈,“兄弟,为人正直诚实确实是美德,可有的时候,也该见机行事啊。”
顾之恒却坚持己见,“若是世子连那样的肚量都没有,和崔时之流有什么区别?即便你我将来跟着,也没什么意思,难道上了战场,我还要把擒住敌人的脖子伸给他来砍?”
王韬闻言若有所思。
知道他担心家中妻子,也不卖关子,“你放心,你媳妇身体很好,大夫每半月就会来请脉,说大人和肚里的孩子都十分康健,我瞧着,应该是个儿子。”
顾之恒难掩高兴,闻言一贯平正的脸上露出喜色,“儿子女儿都好。”
回家时,太阳已经往西走,天色尚且还早,他进了后院,还没到正房,从翡翠口中得知隋愿已经歇觉了。
自从有了身孕,隋愿每日睡觉的时间越发多了,早上起不来,吃了午饭没走几步就要去歇息,到了晚上,消食后一躺床上就瞌睡。
顾之恒示意不用伺候,两个丫头都了解他,便都退出去守在院前,不进来打搅小夫妻团聚。
他进了正屋,刚准备进湢室洗漱,一转头就愣住了。
阳光如水泼洒在窗栏间,窗台上摆放的兰花花开正好,散出淡淡幽香,一边的兽脑铜炉里轻烟澹澹,孤烟直上,屋中静谧,隔着稀疏的珍珠帘子能看到软帐封起,只隐隐约约瞧见一抹倩影横卧其间,一派岁月静好。
顾之恒在帘前站了许久,最后才露出一抹淡笑,转头去了湢室,在架子上随手挑了一块香胰子,狠狠搓洗起来。
隋愿半梦半醒间,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抱自己,她轻哼了一声,“唔,玛瑙,什么时辰了?”
随后额头一热,一股熟悉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本想睁眼,奈何一双大手替她按捏酸疼的腰身,她舒服得再次昏昏欲睡。
等到夕阳泛红,外头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来。
隋愿慵懒的睁眼,她知道不能再睡下去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有动静,提醒她又饿了。
顾之恒陪她睡了一会儿,看她睁了眼也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肌肤越发白里透红,寝衣遮不住那一片风光,许久不见,他有些想念。
“醒了?”
隋愿听到他喑哑的声音,还未彻底清醒过来的眼睛略微转了转,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