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万丈, 在天幕勾勒出一道彩车,落在慕府,顺着屋檐倾斜而下, 昏黄余晖笼在了每人头顶。
南音被众人拥至院外, 每一步都走得缓慢郑重。她如今浑身沉重无比,挽雪在耳畔不住提醒,何时该下阶, 何时该抬脚。
她先去正堂拜别过了祖母和慕怀林,再去小佛堂拜别娘亲温泠。除却在给温泠上香时, 眼眶微润,其余的时候都很平静。
对于这座待了十多年的宅邸, 她并没有其他女儿家那样的留恋。
倒是慕怀林初次嫁女,动容地双目微红,想难得拿出父亲的模样给予谆谆教诲, 触及南音神色,喉头滚动几番,咽了回去。
一刻钟后,便要上辇车进宫了。
慕致远早早便在外等候, 一身青衫, 只有一枚灰白玉佩悬在腰间,与往日模样大为不同。
按照礼节,该是他这个兄长把南音背上辇车。
这段时日,因亲妹妹成了皇后, 慕致远陡然变得受欢迎起来。往日同窗纷纷献好,有些文官也特意问他, 是否愿意去部下任职。
他差点重蹈覆辙, 飘然忘己, 但一走到南音院中,远远看见她或坐或立的身影,便想起了她曾经一字一句的控诉。一盆冷水就顿时洒了下去,将他心中激动的火焰点点扑灭。
在被南音控诉后,他其实并未从此一蹶不振,本是想慢慢弥补兄妹间的隔阂。但不知怎的,从那日起,就连连梦到娘亲温泠。
他比南音年长,对亲生母亲的记忆要深刻清晰得多。
温泠生得极美,对待一双儿女也向来温柔,从前在梦中,总是问他过得可好。可是那日起,母亲在梦中看他总是冷淡至极,一次又一次地背过身去,“你不是我儿,你是云氏子。”
慕致远着急追去,却只能无措地看着她身影渐渐消失,过后又是南音的声音在梦中回响,“你不是我阿兄。”
梦魇的时日久了,慕致远心中原本的坚持摇摇欲坠,突的想起了自己转变的缘由。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想攒银子给南音买生辰礼物,也想给自己换置文房四宝。当时温氏嫁妆铺子还未交给他们兄妹,府里的月钱又没多少,银子怎么攒都不够,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南音买,都差了些。
慕笙月见到愁眉苦脸的他,不管不顾地非要拉他一起玩儿。他也不知怎的跟到了主院,然后在云氏的问话中没忍住道出真意。
云氏笑,说这点银子也值得发愁,随手取给了他。
慕致远得以买了看好的礼物给南音,看见妹妹开心的笑颜。他想,我不真正亲近云氏,只是利用她而已,如此也能让妹妹过得更好。
起初,的确是这样的想法。后来每次去主院,他也都如此告诉自己,慢慢的深信不疑。无论做何事,他都认为自己是在为兄妹俩打算。
云氏可以助他许多,还能帮他早早得到功名,他先待那边亲近些,不为过。
可是再过段时日,他就渐渐遗忘了初心,连自己是为何成了云氏的好儿子、慕笙月的好兄长都不记得了。因自从投向云氏后,他无需再考虑南音,无需再因尴尬的身份在府中和书院备受冷落,有云氏照拂,他才真正成为了慕家大公子。
直到和南音的那场争吵,以及连日梦魇让慕致远渐渐想起往事。
这只是让他愈发愧疚难当的一个引子,真正打击到他,让他决定疏远所有人,默默去当一个小兵的,还是这次殿试的失利。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学问和之前云氏的助力,怎么也能夺得前十,到头来却连前三十都未进。
如果光是熬资历,他从一个小小的文职熬到有品阶都需一定年数。父亲慕怀林不会帮他,如今他和云氏疏远了,也不可能会再得到那边的帮助。
这些结果似是在嘲笑他汲汲营营多年,亲疏不分,最终却只得了这么个下场。
慕致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十余日,天天借酒消愁,日益消沉,直到无意中看到南音幼时赠他的书。
书中歪七横八地写了些字,大约是南音那时初学写字,又因眼疾不便写下的。她请他不用太逼迫自己,只要兄妹相互扶持,无论他是功成名就还是当个只能挣几两银子的小卒,她都不在乎。
慕致远恍惚摩挲那稚嫩的字迹,忆起很小的时候母亲的话,思索良久,不顾慕怀林等人的反对和不解,竟在一次招募令中,去了军营。
便有了如今一身朴素站立在这里的他。
曾经那样伤害南音,慕致远意识到作为兄长本就不堪,更不配受南音容光照拂。如果他因此乐颠颠利用身份而大肆得利,南音知道后,只会更加瞧不起他。
于是他硬生生忍耐住了,全部沉默示人,不管其他慕家人如何交际,他依旧每日去营中当个不知名的底层小兵。这儿甚少有人知晓他的来历,给予他的,都是他凭本事得来的待遇。
不得不说,在军营的这段时日,慕致远得到了十足的磨练。如今他整个人消瘦是消瘦许多,但目光比以往八面玲珑的圆滑,更添了些坚定。
他在其中认识了一位朋友,那人亦有同胞妹妹,相差三岁而已,待妹妹极为疼爱,那点子月钱全都用来买礼物了,说是要趁妹妹出阁前待她更好些。
怀中揣着那点月钱累积起来买的礼物,慕致远胸中暗暗激动。他这段时日都没去找南音,趁着这次机会,想在临别前把礼物送出去,若是能……说几句话便更好了。
克制住心情,慕致远默默等待,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南音即将抵达他身前时,一道身影如风般擦肩,直接越过他走向了南音。
是韩临。
韩临卸去盔甲长剑,一身锦袍,像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含笑道:“作为兄长,我来背妹妹出阁,不为过罢?”
侍女们面面相觑,挽雪凝眉沉思。
惠宁大长公主出声道:“自是可以的,你也是南音兄长,如何不行?”
韩临便直接站到南音身前,俯下身子,轻声道:“南音,上来罢。”
他眉眼是难得的和顺,没了小将军、小霸王的桀骜,显得平易近人起来。有人内心嘀咕,那传言中还说皇后和英国公世子有私情,若是真有甚么,如今怎么可能亲自来送嫁?可见那真真是编出的谣言。
南音微顿,像是微微抬首往慕致远那边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攀上了韩临的背。
身体慢慢腾起,随韩临托住她的手,视线也随之上升。
作为尚未及冠的少年,韩临肩背不算宽厚,但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结实有力,背得轻松,行得稳重。
短短的几十步路,让韩临想起了许多,与南音的初见,以及和她相处的每一刻。
前些日子他和南音的流言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韩临怒火冲天之际,还曾有过思量。审慎思考过一番,他甚至对暗中来府中的绥帝道:二哥身份使然,注定要引风波,南音若嫁与你,今后必定还会遭逢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虽能护住她,但不一定能让她安安稳稳。
紧接着大胆提议,说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言下之意是可以把流言坐实,换他娶南音。
然而深思熟虑的话,绥帝听后只是投来淡淡一眼,无惊无怒,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那样看了他一眼,就径直离开了。
韩临挫败垂首,知道自己在二哥面前还显得太过稚嫩,甚至都激不起他出声拒绝的欲望。
输得一败涂地。
但许是因为早有预料,心中隐隐做好了准备,他并未伤心欲绝,只是止不住惆怅失落。
毕竟,他也当真无数次想象过和南音共度余生的场景。
“南音……”
南音轻轻应声,柔软的呼吸就在韩临耳侧。
她有一种温柔的力量,也许并不能算强大,但总能轻易让韩临平静下来。
“二哥行事素来坚定,他待你至诚,既娶了你,一定会好好爱护你。”他的声音很低,话语内容让南音微微惊讶,眼神柔下来,“是,能嫁与先生,是我之幸。”
“能娶到你,也是他之幸。”走到辇车前,韩临在原地顿足,“他也有缺点。”
“嗯?”
韩临道:“二哥看着贤明,其实是个独断之人,凡真正想做一件事,他都会一条道走到黑,八头牛都拉不回。他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能够劝他、敢劝他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我,有时候明知他的话不对,也不会反驳。”
他笑了下,“毕竟天子之怒,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住的。”
南音跟着无声弯了下唇,没有说话。随着和先生相处日久,她也发现了这点,但并不影响她对先生的敬仰,人无完人,有缺点才正常。
“我不知你们二人将来会如何,他对着你,又是否会有妥协,但……”他迟疑了下,接道,“你要记住,不能万事都顺着他。若实在劝不住,便送信给我。别忘了,你如今是明仪郡主,英国公是你义父,我,我是你兄长。”
南音默然片刻。
人非草木,她从前迟钝,不懂世子之情,不代表一直没有察觉。但知晓之时,先生对她的情意已经明晰,她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于是只能继续故作不知,和韩临愈发保持距离。
“谢谢。”凤冠两侧的珠翠轻轻摇晃,南音偏首看向这个年纪轻轻,已有了卓越功绩的少年,想再说些感谢或祝福的话,又止住了。
他并不需要这些。
世子是热忱坦率的少年郎君,她相信他不会困在这段并未真正开始的朦胧感情中。
韩临在这简单的两个字中,隐约感觉到了更深的意思,不由一哂。
南音还是懂他。
在礼官无声催促的目光下,他把南音送上辇车,紧接着翻身上马,声音遥遥从晨风中传来,“阿兄送你进宫。”
……
纳采问名时,立后圣旨已经由鸿胪寺官员设案奉告天地、宗庙。
为免她受累两次,绥帝特令册封和大婚在同日进行,于是今日需得先行册封皇后大典,再行大婚。
辇车四平八稳,南音坐在其中闭目小歇,半倚着挽雪,由她轻轻按摩肩颈。
观南音妆面无丝毫损毁,挽雪颔首,示意侍女将脂粉撤下。她起初担心皇后因出阁落泪,但娘娘远比她想象中镇定得多,即便在小佛堂拜祭生母时,也只是微微握紧了她的手,没有真正哭出来。
“辇车通过正门后,会在太极广场停顿片刻,由礼官上陈致词。等礼官回来,会有人奉上册宝,内赞接过,娘娘就能下辇往香案走去,跪受册封……”挽雪不厌其烦地将接下来的流程叮嘱了几遍,南音认真听着,将每字每句都记在心中。
为了立她为后,先生可说是排除万难,其中阻力非常人所能挡。
即便无人对她说过这些,南音也能够想象出此事的艰难。
她既然应下先生成为他的皇后,与他并肩而立,就会尽自己之力做到最好。起码,不能使他丢脸。
册封、大婚这等大事都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她在脑海中将流程演练一遍,即便闭目,身心也没有完全放松过。
随着辇车穿过正门,接下来的每一幕都按照挽雪所言,连时刻都把握得十分精准。
凤冠沉重,南音步履却丝毫不显迟钝,举手投足皆稳重有度,使不少观者出乎意料,心中都默默颔首,对这位天子力排众议立下的皇后有了丝赞许。
全部流程走下来,南音浑身已被汗水浸透,礼服厚重,几乎毫不透风,额头也有了涔涔汗水。
挽雪忙令一众侍女给她擦汗补粉,请她转乘厌翟车,往内殿更衣。
“陛下何在?”抿茶润了下唇,南音稍稍恢复体力,出声询问。
挽雪平静的面上流露一丝笑容,“待会儿娘娘便要乘厌翟车与陛下会面,同去接受百官敬拜了。”
被方才的册封大典转得头昏,南音都忘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莞尔。
钦天监特选的黄道吉日,漫天霞光直至此时仍然不散,铺满整个天幕,将皇城每一处的飞檐翘角都染成金黄。
绥帝早早便立在大殿阶前,等候厌翟车将他的皇后送来。
一身玄色衮服,戴十二旒冠冕,腰束金带,龙行虎步,单站在那儿,便有浑然天成的帝王之势。
南音被扶下厌翟车,遥遥望见绥帝的第一眼,几乎在原地怔住。
她从未见过绥帝这般模样,他在她面前,大都温和体贴,丝毫没有旁人口中的冷酷模样。
此时此刻,她才隐约领会到,那些人口中说的君威,的确能够一眼就震慑人心。
绥帝提脚,三两步朝她主动迎去,伸手接过南音,掌心暖得发烫。
南音因这滚烫的温度发颤了一瞬,“先生。”
她微顿,改口道:“陛下。”
“不必换。”绥帝道,“私底下,如何习惯便如何唤。”
南音嗯了声。
按照正式规矩和礼节,她和绥帝此时并不宜牵手,但绥帝本就为她改了许多繁冗的礼节,这点小事,礼官等人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百官早已着朝服在金銮殿前的广场等候多时,见绥帝终于携新后而来,有些不知慕氏女模样的官员不由老远伸颈张望。
起初,只能瞧见一道和陛下并肩的身影逆霞光而行,相貌笼在余晖中模糊不清,只隐约可知颇有雍容风范。待人慢慢走近,面容渐渐入眼,方知光润玉颜,华容婀娜,在高阶上迎风而立,恍若天女落凡,等闲不可轻视。
登时有不少官员呆若木鸡,久久怔愣,直到礼官高唱,方回神俯首,对帝后同行大礼。
百官跪拜,齐齐祝贺之声直冲云霄,在耳畔久久回响。
万人之上,莫过于此。
南音忍不住失神,在绥帝握紧的力道中清醒过来,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余生,她当真要与大绥的天子并肩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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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过帝后敬酒,崔太后笑盈盈看南音被送往椒房宫,见绥帝还有些时辰才能回,便先行去椒房宫中。
内外殿有近百侍女侍奉,喜榻也围了十余人,随时等候差遣,见了太后纷纷行礼。
“哀家与皇后说些话,你们先在外等候。”
众人会意,这是要在新后刚入宫时,先行叮嘱些话儿了。
按序退出内殿,侍女将门轻轻合上,发出轻轻一声哐响,南音耳畔的世界陡然清静许多,她还有些不习惯。
如今她头戴龙凤合同纹的红缎,需得等绥帝来挑,不大方面起身或视物,太后便按住人,免了她的礼。
内殿烛火明亮,八根高柱摆在四角,每柱都摆放了十余根红烛。在正中的桌上,摆了两根高达近半丈的龙凤喜烛,长影覆在椒房的墙壁上,烛焰强劲旺盛,几有冲顶之势。
太后抬目瞭望了圈,触及内壁,唇畔浮现笑容,“南音,你可知这椒房的每一角每一桌,都是少章亲自布置。”
“先生曾与我说过。”
太后点头,她几乎是看着这个外甥长大,从未见他在这些事上如此用心,但想到这是南音,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饿了罢。”她亲自将食盒取来,“稍微吃些垫垫肚子,待会儿行过合卺礼,自能再传膳。”
同样经历过这一遭,太后深知其中礼节繁琐,几乎能去掉人半条命。今日这些流程,还是绥帝和礼部亲自对过后,有所删改的,不然以南音的身子,这时候恐怕都要累倒。
看着南音小口咬下果子,太后轻声道:“我没想到,他当真能顶着重重压力,执意立你为后。”
在这之前,本以为封妃已是最好的结果。所以得知立后旨意时,太后都惊了许久,而后若有所思,隐约明白了绥帝在这之前以强硬手段打压卢家的原因之一。
卢家对后位几乎有必得的决心,倘或卢德容等人仍在,这道圣旨一经颁出,必将遭到卢氏为首的众多世家反对,那绝非是能轻松摆平的易事。
再观如今,新任卢氏主事之人大力支持绥帝立南音为后,除却这一家,还有崔氏、郑氏都极快地送上了大礼。其余的那几家,则是保持默然。
反对之声没有成势,绥帝才能如此轻易达成所想。
握住那双柔软白皙的手,太后道:“南音,你可明白为后和为妃的区别?”
“……大致明白。”南音迟疑道,“为后,需与先生共风雨,同担当,生死不弃。”
“是这样,但也不仅如此。”太后轻声慢语,从前未曾对她说过的话,此刻尽数道出,“皇后是妻,也是臣。妃嫔只需侍奉陛下,令他满意即可,但作为皇后……在深宫內闱,你便有纠察陛下所失之职。”
语罢一笑,“自然,不是真叫你为御史,整日盯着他的过错。”
南音点头,说懂得其中区别。
“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又坚韧难摧,陛下能娶你,我其实很放心。”崔太后语重心长,“但你也知道,陛下这把天子之刃锋利无匹,常常一意孤行,不仅伤人,而且伤己,正需刀鞘藏锋。”
目中映入跳跃的烛焰,太后无比郑重道:“你需为天子的这把鞘。”
“天底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人可担此任。”
话语吐出口,轻飘飘入南音耳中,愈发让她感到其中的认真,直到崔太后离去,仍在思索这话中的数重深意。
从韩临到太后,他们的意思都多有相似,说明陛下最近行事确实让他们感到了不妥。大概,是希望她能劝谏陛下?
一刻钟后,绥帝终于归来,大殿诸位内侍、侍女如潮水涌来,齐聚内殿,服侍二人行合卺之礼。
和之前相比,这已经很简单了,被卸下凤冠后,南音整个人都感觉轻快许多,抬首在绥帝目光中饮下合卺酒,面上升起桃花般的红晕。
礼官在殿中奏称:“礼毕。”
挽雪等人扶南音入幄,服侍她脱礼服,将珠钗一一卸下,如云般的乌发披散,分在耳侧,露出精巧雪白的脸。
不多时,绥帝亦被侍奉着解去衮冕,仅着中衣进帐。
侍女们鱼贯而出,将门窗一一合上,顷刻间,周围就静下来,唯余铜炉飘出的浅淡香气氤氲,身侧则是熟悉的绥帝气息。
分明独处过无数次,甚至相拥、相吻。但此时此刻,南音却感觉手脚局促,有种不知把它们放在哪儿才好的紧张。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情,绥帝没有立刻转来,和南音一左一右在偌大的榻上,静坐了片刻,彼此都几乎能听到呼吸。
“先生。”却是南音先开口,“先生累不累……?”
“不累。”绥帝声音如常,未有丝毫疲倦,好像当真不怎么累。
南音终于鼓起勇气抬首,瞬间便落入绥帝深邃的眼中,霎时整个人都滚烫。这目光太有侵略性,即便经了克制,依然让南音感到神魂发烫,有种赤条条坐在绥帝身侧的羞窘。
她强忍羞涩,出声道:“我整日都没怎么用食水,想来先生也一样,再吃些面罢。”
面是方才侍女们奉上的,犹冒着热气,绥帝颔首,和南音分食了一碗。
洗漱的水和香汤早就提前备好,南音下榻洗过手,回身迟疑问:“先生,可要再沐浴一番?”
先前更衣时,她已经又擦了遍身子,如今依旧清爽,倒是不用。
绥帝沉吟一番,道:“我去去便来。”
说罢挑开帷帐往屏风后去,不多时内殿便响起哗哗水声,让静坐帷内的南音止不住脸红心跳。
先生他……的确非常伟岸,高大挺拔,仅着中衣时,便能清晰看到其下肌理分明的体魄,若是压上来,她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听闻先生臂力惊人,当初征战东突厥时,能够绷紧重弓,一箭射杀数里外的敌将。
不似大绥前几任皇帝都是文士,先生文武兼修,既有智谋,也有武力。
左思右想,愈想,胸中愈如擂鼓。待绥帝回榻时,发现南音已经默默坐在了左上角,像个意图用床帐和被褥掩住自己的小鹌鹑,想要逃避的模样也显得十分可爱。
长眉不由微扬了下,绥帝没有直接靠近,而是道:“今日在外受百官敬祝时,相如端向我求了一事。”
“……甚么?”南音抬眼看去。
“他心悦郑尽的孙女,请我给他赐婚。”
在这之前,相如端其实已向郑家表明过心意,之所以请求天子赐婚,也是希望能给予郑璎最大容光。
“五娘若知道,定开心极了。”南音忍不住问,“那先生应了吗?”
“鉴于他此前查案有功,自是应了。”绥帝眉眼柔和下来,此刻有种平易近人的气质,“并着礼部备了贺礼。”
闻言,南音为那二人感到高兴,“早在表兄寄住郑家时,他们便已生情,表兄和我说过,会在考取功名后向郑家提亲,他果然不负此诺。”
绥帝微微笑了下,“行止是君子,一诺千金。”
他道:“今日大喜,他们借机请命,另外又赐了几桩婚事。”
南音好奇询问,绥帝便把人一一讲给她听,知晓她如今对长安城所有的高门士族仍不算熟悉,还将其出身背景都说得十分清楚。
不知不觉间,二人越靠越近。
待最后一个“的”字消失在绥帝唇间,南音发现,他们竟不知何时捱在了一起。
登时一惊,下意识想挪开些,却被绥帝迅速按住,就着彼此正坐的姿势朝她吻去。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覆来,像织出了密密的金笼,将她禁锢其中,唇间也在被肆意搅弄,啧声不断,南音被夺走了呼吸,很快就无力招架,双颊泛出深深的红晕。
雪肌染上绯色,更是美不胜收。
她无法再稳稳坐着,被绥帝身躯压下,不由自主地陷进了柔软的被褥,双手被牢牢按在头顶之上,浑身只余腿能稍作挣扎。
“怕吗?”绥帝稍微起身拉开距离,低哑着声音问她,气息亦变得不稳。
“我若是说怕……先生会容我休整几日吗?”南音试探性地轻问。
绥帝低笑出声,胸膛发出细微的震颤,“恐怕不会。”
他低首轻啄了下南音滚烫的脸颊,“我已等了太久。”
意思便是,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南音别过脸,侧首枕在绥帝的臂上,颇有些破罐子破罐的意味,“既如此说了,那……还问甚么。”
她闭上了眼,眼皮紧张地不停颤抖。
绥帝又笑了下,抬手温柔地抚过她面颊,待南音的忐忑稍微平缓,这才真正俯下身去。
细嫩的,初初绽放的花儿,便在今夜被狂风骤雨无情侵袭。
风吹雨打过后,花瓣微蔫,唯余点点露珠留于其上。
……
烛泪在灯盏中积攒了大半时,内殿动静已歇。
鉴于今日大婚劳累,二人又都是初次,绥帝并没有太过放纵,稍感餍足之时便停下了。本还想和南音说些话,但她已经累得动动手指都难,只勉强从喉间含糊回应几声,就闭眼睡了过去。
低眸凝望倚在胸前酣眠的南音,绥帝胸中柔情无限,精力仍然很好,甚至可以将人抱起走个数十里不停歇。
但无论有甚么想法,他都压下去了,只就着这样的姿势看着南音,时而把玩她的青丝或手指。
这些小动作其实颇为扰人睡眠,可南音着实太倦,往往都是勉强支开眼皮看一眼,见是绥帝便又陷入睡梦。
大婚当夜,便如此过去了。
南音朦胧睁眼时,发现绥帝竟依旧是先前的姿势,不由讶然,“先生一夜未睡吗?”
“睡了,只醒得早。”绥帝面不改色扯谎。
南音半信半疑,动了下,发现四肢酸涩得很,尤其是几个隐秘之处,还泛着隐隐的疼,登时又是脸色微红。
她问过时辰,得知已不早了,忙支起身子,“该去给娘娘,母后请安了。”
“晚些也无妨。”绥帝不以为意,他后宫唯有南音一人,上也只有崔太后,无需太过劳累。
南音却不依他,推着人起身,“第一日便不按时请安,既是我失礼,也是不敬母后。纵然她再体贴,也不可如此。”
绥帝无法,只能顺她意召侍女入内侍奉,准备让她请安后再回椒房宫补眠。
待二人快速收整好,已过去了两刻钟,差不多是该给太后请安的时辰。
绥帝传来御辇和南音同坐,若无必要时刻,几乎就没松开过她的手。南音很是不好意思,但绥帝坚持,那些宫人又都很是知礼地低着脑袋,便随他去了。
曦光渐盛,到达鸾仪宫时,崔太后已端坐座上等待他们,见了二人,受过敬茶,封了大红包,又叮嘱了些惯常的吉利话。
作为婆母,崔太后无疑是极易相处的一种,半点为难南音的意思都没有。
看出南音的疲倦和绥帝示意,她十分体贴道:“哀家今日起得早,这会子想睡个回笼觉,你们请过安便先去罢。”
南音赧然应是,如何听不出这是太后体恤她的说法。
于是在太后那儿待了不超过半个时辰,又回到椒房宫。
边被侍奉着解衣,南音终于想起一事,“喧喧呢?”
按理来说,小家伙这时候该被放出来了。
“它太闹了,这阵子就让内侍先陪着。”绥帝揽她往榻上去,“再睡会儿,我在这陪你。”
每逢帝后独处时,侍女们都会非常懂事地守在角落,没有传唤不轻易靠近。
南音确实仍然很困,眼底泛着泪花儿应了声,随口问道:“先生有几日的假?”
天子大婚,自也是有婚假的,这些日子无需上朝,除却紧急国事外,也不用处理任何政务。
“一月。”
南音迷糊唔了声,被他拥着,倚靠在绥帝胸膛又慢慢闭眼,只在意识沉眠的最后一刻想到,大绥天子大婚不是最多休息半月么,怎么是一月?
不过她已经无法清醒思考了,那点点疑惑只能暂时搁置。
但很快,南音就切身体会到了绥帝说的一月假期意味着甚么。
他实在……太黏着她了。
除了回门那日忙碌些,其他时候无需处理政务,无需接见大臣,绥帝就白日里陪她看书作画漫步,夜里在榻上痴缠,且每一夜,都比前一夜缠人的时辰更长。
许是发觉她在慢慢适应,他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常常一到入夜的时辰,南音尚未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压在了床榻上,紧接着,就是一阵令人沉沦的欢愉。
连着七日七夜,绥帝都是如此。
起初南音还能按时在清晨起榻,出椒房宫逛一逛走一走,熟悉如何处理宫务。
但夜里绥帝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后来即便凭着着过人的意志力,她也无法再起了,常常日上三竿才睁眼。
绥帝却已经练过剑,回身又躺回了榻上陪她。
这样的婚假,不仅南音招架不住,侍女们脸红,消息慢慢的,还传到了太后那儿。
“夜夜都……”太后止住,震惊的神色过后,这把年纪都不由脸热起来,摇头道,“定是陛下贪欲不知节制,那孩子怎也就这样顺着他。”
想到南音毕竟是个女孩儿,这方面恐怕是劝也难劝,拦也拦不住。
在国事朝务上她也许可以劝住绥帝,但这件事上,恐怕只能听之任之。
太后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原因。
她倒不担心绥帝,自少年期过后,绥帝就猛串个子,长成如今的高大模样,且时常习武,精力无限。
只是南音,那样柔弱的孩子,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怎经得住这样无度索取。
她实在放心不下,心道,作为长辈,还是得去说说这对新婚夫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