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之行, 绥帝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赈灾粮一事彻底了结,扬州、明州两地官员被彻底清洗了遍, 诸多官位空悬,只留下少许主事之人。
若不尽早解决,定会引得两地持续动荡,时日一久, 或许将会被另一个王家趁虚而入。
他需要回京和中书令、户部尚书等人商议, 把空缺的官职一一补上。
来时他是走官道快马加鞭,去时也是如此,这样的方式不适合南音。
因此最后陪南音在扬州城内待了一日, 绥帝便要先行离开了。
南音亲送绥帝至城外。
山林葱郁,广阔的官道上, 内卫在两侧牵马等候,目不斜视,视线有意避开路口的两道身影。
绥帝身着玄色劲装, 显得肩阔腿长,英姿勃发,有种雄浑的力量感。
如今尚未大婚,在旁人面前, 他对南音的亲近总会多加控制, 两人离得虽近,但无任何接触。
他道:“我另留了十名内卫, 半月后你就和康王、相如端一同归京。”
南音说好,并不因今日和绥帝的分别而惆怅, 毕竟二人很快就能重聚, 倒是因此想起了即将到来和外祖母等人的分别。
即便她可以多留一段时日, 也终有分别之时,她不可能贸然把外祖母她们带去长安。
“路途遥遥,先生别只顾赶路,更要保重身体。”
绥帝点头,凝视她片刻。
马儿打了个响鼻,不耐地尥蹶子,绥帝抬手抚了下,让它安静,忽然道:“温子望会到长安经商。”
南音讶然,“表兄从未说过。”
“他经商有道,亦有侠义心肠,带领商行近百商人向国库捐赠。我已下令,凡温家商行之人在长安从商,皆有优待。”
扬州经商的优势在于漕运,来往交通便利。长安的优势则在于身为国都,各族行商来往多,且有诸多世家大族在此,权势是其他地方难以相比的。温子望的打算不是直接弃了扬州,而是逐渐把生意做大到长安。
如果他真有这个打算,等生意上的局势稳定下来,应也会把家人带过去。
想通这些,南音双眸湛然亮起,直直看向绥帝,“先生的意思是,日后温家也会搬到长安?”
绥帝颔首,“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
他和温子望已达成交易,官府为他行方便,温子望则与皇家联手,利益分成,互惠互利。
如今大绥各地许多生意还是为世家垄断,除却盐铁等禁止民间经营,丝绸、字画、粮食等容易获利的生意,背后都是各大世家在掌控。
当初登基时绥帝借力握住了兵权,如今需要的则是银钱。温子望为温迎遮掩之事其实做得很漂亮,若非绥帝手下能人众多,也很难发现他的动作。
注意到此事后,绥帝暗中将温子望调查了番,发现此人是个经商天才,如此,他想做的事也立刻有了人选。
这次扬州一行,可说是收获颇丰。
这些话犹如强心剂,瞬间就给南音注入了力量,“我回去就问表兄,如果为真,外祖母定高兴极了,她近些日子都不大舒服,总犯癔症,我……”
注意到绥帝目光,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下眼。
分明是给先生送行,反倒要先生来安抚她。
绥帝不以为意,半月后南音即回长安,他不至于这么点时间都要和温家去争。
何况让南音回扬州探亲,本就是为了满足她的遗憾。
说完这些,他示意内卫将南音送回马车,自己则在原地望了会儿,转身跨上骏马,疾驰而去。
……
温子望给予了南音肯定回答,他道:“其实家中早有这个意思,年前长安那趟,我顺便看了各大商铺,回来和爹商量过,本是预计三月就能过去。但如今扬州不定,需延期两到三月。”
他笑了笑,“祖母那边,但凡她身体康健,愿意离开扬州,等生意稳定了,我们自是会一同接去。”
有了这话儿,老夫人哪有不愿意的,在南音轻言细语的讲述下,连癔症都好了许多,连声答应会好好养病,争取早日搬去长安。
老人家通常恋旧,不愿远离故土,她却没这个顾虑,说自己本就不是扬州人氏,同样是远嫁而来,很愿意随家中小辈搬迁。
“树挪死,人挪活。”温大夫人宽声劝慰,“母亲要养好身子,到长安去,自能时常见着南音。”
老夫人点头,说了没两句,她又有些神智错乱,不过病症比前几日已好了许多。
即将离开扬州的离别愁绪一扫而空,最后半个月,南音除却偶尔和赵敛冬等人出门游玩、采买礼物外,又重新拾起了作画的技艺。
努力回忆阿娘的模样,南音一连给母女俩作了二十四幅画,卷进画筒中。
她想了想,将画尽数交给了温子望,请他每月给老夫人一幅,待画看完,约莫便能重聚了。
“南音这是在暗示我两年内必须将祖母带去么?”温子望调笑了句,很快认真着人将画收起,应下她,“即便我不在家,也会着人办好此事。”
说罢,他撩了眼屋外,檐下守着他的两个长随,长廊空寂,无人来往。
温子望起身,将最后一扇窗大敞,廊下的风瞬间穿入,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思来想去,我认为有一事,还是要与你说。”温子望转身,就同南音立在窗边,掐头去尾,尽量简短地将二叔温迎背着他们和外人勾结谋利之事道出。
南音微惊,继续等待温子望下文。
“二叔不肯交待背后之人,但以他的胆子和手段,轻易搭不上那些人。”温子望平静道。
温青并非善妒之人,但凡兄弟有才能,他不会霸着生意不放。温家商行之所以是由大房父子掌大权,除却长幼有序外,更多是因温迎本身经商天赋平平。
他在商行既无决断权,本身智谋也一般,那些人凭什么找上他?
“我怀疑和康王有关。”温子望一语落地,对上南音目光,神色毫不作伪。
短暂的震惊后,南音沉思良久,“表兄的意思是,让我提醒陛下?”
温子望摇头,“此事只是我毫无根据的推测,含蕴和康王的这场亲事,来得有些突然,然后就出了二叔的事……不管其中是否有蹊跷,都不该由你或我,对陛下说道。”
绥帝和康王是亲兄弟,万一事实不是如此,就变成了他们挑拨天子和亲王的关系。温子望自己不会冒这个风险,同理,他也不会让南音做此事,即便绥帝看起来再爱惜南音都不合适。
记起这段时日见过的康王,温文有礼,待仆役都不曾有任何皇亲贵胄的倨傲,着实令人难以想象他背地有所筹谋。
温子望道:“若只是简单的图利,其实倒没甚么。”
他笑,“毕竟不是神仙,餐风饮露,康王也有那么多人要养活,想方设法赚些银子不足为奇。”
点到即止,南音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如果猜测为真,是康王在背后推动二舅舅,想赚点银子都是小事,就怕另有图谋。
见她陷入思索,温子望又道:“我说这些,不是让你提防康王,朝政大事非你我能干预,自有陛下思量。但含蕴……二妹妹她将随你们去长安,之后若随康王去封地便罢了,若留在长安,你同她来往便要注意些分寸。”
“含蕴本性不坏,但小心思多,如今成为康王侧妃,我担心她和二叔都为康王利用……”温子望顿了下,“你日后身份特殊,陛下待你的情意又不曾掩饰,难免招来有心人。”
一直独处深闺的小娘子,很难分辨人心。温子望没想过能在短时间内教会小表妹许多,只让她保持警惕,不要太过相信他人。
论血缘论关系,他和温含蕴才是更亲近的那方,难为能这样替她着想。南音心中涌过暖流,“多谢表兄提醒,我会的。”
温子望嗯一声,最后请求,“若无大碍,也请……稍微提点含蕴,她有小聪明,但在长安,这些恐怕更易招惹祸事。”
南音颔首应下,郑重地道了一声好。
交待好这些,又过几日,便到了南音归京的日子。
温家特备客船和一应水性极好的仆从,送她和康王等人直达长安。
码头风大,老夫人不便出门,但除却她,所有温家人都来给他们送行了。
分别与几位长辈道过珍重,南音并无几点离别的愁绪,戴上帷帽早早立在船头,等待温含蕴和二夫人泪别。
江水辽阔,风浪和缓。和来时景致不同的是,岸旁除却垂满绿丝绦外,另有整齐的几排红缨绽放,红花翠柳,美不胜收。
林钟倚在船头,克制地没有东奔西跑,但脸上神色不掩雀跃,对即将到来的远行十分期待。
林家一案查清后,他指认了去林家假传圣旨的行刑人,并被告知了幕后主使。此案本该上呈刑部,等待刑部下决断再定刑罚,但由于绥帝在此,直接定下斩首,处置得便尤其快。
赵敛冬亲自带他去了刑场,让他看着仇人脑袋落地,了却林钟心中的仇恨,答应和她们一起回长安。
不过提到和赵敛冬回赵家一事,他挠了挠脑袋,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已经答应了叔父,不是,是陛下,到了长安随陛下指定的先生读书习武,恐怕不能跟赵姐姐走了。”
赵敛冬沉默一阵,好半晌咬牙切齿,当着南音的面说绥帝为老不尊,和她抢人。
南音简直笑得腹痛,安抚她说:“反正他也要从武,日后学成了,你请令尊再招到麾下,不是一样的么?”
“……嗯,言之有理。”赵敛冬被劝服,当即不再气了。
此刻同立在船头,赵敛冬看着温含蕴那边哭得梨花带雨,不是很能理解,前阵子分明还在旁人面前隐隐炫耀,说自己要随康王去长安了呢。
她干脆转过头,和南音说起话儿来。
一刻钟后,康王与温含蕴终于上船,点头含笑,“让二位久等了。”
温含蕴仍倚在他怀中抽噎,康王无暇做其他,只能道过抱歉,扶人往船舱中去。
腿疾彻底治愈后,有意锻炼了半月,康王行走起来已基本和常人无异。据说他的腿疾不是天生无法行走,只是双腿都有些跛,无人时,他依旧会自己走动,所以真正治起来恢复得也很快。
李家皇族都生得高挑,男女皆如此。康王坐在轮椅时已有芝兰玉树之姿,腿疾治愈后,更显丰姿俊爽,行事待人温和有度,又不失上者气势,上船后的短短一日,南音就能明显感觉到仆从们对他的敬崇。
从旁观望,如果不是心中先存了想法和偏见,很难对他有恶评。
即便同处一船,他和南音她们相处得也不多,因温含蕴身体不适,二人常常留在船舱中休息。
行船至第七日时,一行人还遇到了个意外之喜。从范阳归来的韩临竟和他们正好同道了,不知他从哪儿得的消息,直接弃了陆路,厚着脸皮来和他们会合,蹭上船,说是自己范阳一行受了伤,需要好好休养,走水路正好合适。
“那就一同。”康王应下来,“我们兄弟二人也有许久没见面了,正好与我说些话。”
韩临大惊失色,康王喜欢下棋,每逢遇着他就要拉他对弈一番。虽然长辈给他提前取字为观棋,但他真的半点都不喜欢下棋啊。
可康王为长,韩临无法反抗,只能悻悻放弃这难得能和南音多多独处的机会,臭着脸和康王下了一路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