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存了期盼,日子就过得格外快。等到这月十五的时候,南音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唤紫檀出门。
临踏出院子,她还道:“可看过了,东西都未少带罢?”
“是,我的娘子,松烟墨,古籍,画纸,玉扳指,马鞭……这些全都在呢。”紫檀好笑道,“那位公子只答应了娘子这声称呼,可没说要娘子行甚么拜师礼,带这么多东西,娘子也不觉累赘。”
“先生宽和,我更不能慢待。不论他是否在意拜师礼,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紫檀觉得,有时候自家娘子就像个小顽固,可守某些规矩了。
东西装了满满一箱子,这次出门不得不雇了辆马车,及至瀚羽茶庄后,又托人帮她们搬进去。
按着先前约好的时辰,南音来得已够早了,绥帝却已经候在了茶庄的雅间内。长袍着身,一顶青色玉冠束起浓黑的发,广袖拂案,和往日相比气势略减,添了几分松散。
他身侧立着煮茶的小童,面前是一盘棋局,正拈子思索,闻声撩起眼皮扫来,叫人不由噤声。
南音由紫檀扶着踏入,而后示意她松手,自己一步步慢慢走至绥帝面前,恭恭敬敬作揖,“先生。”
煮茶的小童闻声悄悄往她那边瞄了眼,竟不由呆住,茶汤沸腾,热气冲上掌心也毫无所觉。
绥帝嗯了声,看向她身后的箱子。
南音赧然道:“先生不计回报,愿教授我丹青之道,南音却不能不知感恩。这些是我根据那日和先生所谈,准备的一些物什,请先生笑纳。”
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地送人礼物,心中有些紧张,还思考着若是先生拒绝,该怎样劝才好。乱糟糟地想了一通,绥帝已然颔首,吩咐下人将箱子搬到别处去。
这是收下的意思。南音无声松了口气。
先前预计最难过的关没了,南音整个人松快下来,见绥帝仍在下棋,便坐到一旁,不出声打扰。
棋盘纵横交错,局中黑白分明,每一次落子,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因靠得近,棋盘又大,南音勉强辨别,也能看到每次落子的位置。
须臾,绥帝问她:“可会下棋?”
“只懂一点基本的规矩。”南音道,“还是前几日一位兄长所教,在这之前从未学过下棋。”
前几日两位表兄约她出门,先带她去看了两位大夫,得到的结论都和之前相差无几。她本人是不沮丧的,两位表兄看起来也没甚么异状,之后还带她去街市玩儿,到一家正在斗棋的茶楼时,特意带她落座看了会儿,给她讲解了些下棋的规矩,才让她略懂一二。
兄长。绥帝的脑海中,瞬间掠过了相如端和温子望二人的名字。
林锡甚是贴心地将南音近日的消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也知道最近她有两位来自扬州的表兄到了长安,想来是因此,她的精气神都显得好了许多。
“可有兴趣?”他问。
“是有些。”南音道,“但暂还不想学,对弈费神费眼,我如今想专攻丹青,不好浪费精力在其他事情。”
以她的眼睛,其实并不好经常做读书、作画这种精细的活儿,往常也会克制着隔个几日再做。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学画的机会,先生有着她望尘莫及的技巧,她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南音决定,这段时日就只作画,其他费眼的事一律不做。
反正那些大夫都说,她的眼疾治不好,再差不过真正成一个瞎子。与其一辈子小心翼翼活在模糊的世间,不如趁着还能看见些东西,去做自己喜爱的事。
这是南音此刻的想法。
“专攻一术,甚好。”绥帝如此评价过后,请南音喝了杯茶,再领她去巨大的画桌旁。
桌上陈列的颜料和南音平时所用相比少许多,但都极为名贵,青琅轩便是其中之一。
“我观你此前画卷,落笔心中已有神,不足之处在于画工粗浅,不够精细。”绥帝说话间,持羊毫在纸上落墨,“你腕力不足,便用技巧来补,仔细观我毫尖走势……”
绥帝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教起来也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且他是严师做派,一旦开始教学,就再没有先前待她的温和。南音犯了错误,他不会严厉斥责,但投来的目光如利剑般,叫人几乎无地自容。
学习的途中,南音几度紧张得掌心渗汗,但等发觉自己真正学会了一个技巧时,那种心底隐隐的发颤就变成了欢欣。
“先生,您看是不是这样描。”她稳住手腕,提顿交错,很快在纸上留下数道深深浅浅的线条,观轮廓像是高楼,深浅不一的阴影,勾勒出了视觉上前后错落的楼阁。
笔停,南音仰眸“看”向绥帝,像是等待一个夸赞的小姑娘,含着不自知的期盼。
绥帝认真审视了好一会儿,在南音的屏息中慢慢颔首,“一点即通,画得很好。”
他不是吝于夸赞的的老师。
“当真?”南音仍不敢相信,“我确实有天赋吗,先生?”
绥帝说是,“你是我所教学生中,最有天赋的一位。”
事实上,他也就收了这么一个学生。
南音不知内里,雀跃极了,一声欢呼还没出来,忽然轻嘶了下,下意识捂住双眼,慢慢蹲了下去。
绥帝瞬间大步走来,被南音叫住,“无事的,只是方才仔细看太久了,如今眼睛有些疼,头也有些晕,我待会儿用热巾敷一敷就可以。”
紫檀快步走来,熟练地将巾子往热水里一沾,拧干给她敷上去,忍着担忧道:“娘子再用功,也要注意这眼睛啊。还好今日跟来的是我,若是琥珀,娘子就要被青姨勒令不许画画儿了。”
南音抿唇,很是不好意思,“我一时得意忘形,叫你们担心了。”
这会儿,绥帝已经吩咐人去备药物请大夫,见南音渐渐缓了过来,出声道:“双目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缘由,林锡其实早就向他禀报过,他有此一问,也是想听她自己的意思。
“幼时出了点意外,就这样了。”南音轻描淡写道,“和旁人相比虽然差些,但还算不上瞎子,学画是没问题的,先生莫担心。”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她能否学画,此刻脑中在考虑的是,如何寻个理由让太医院专攻耳眼的江盛去为她诊治。
眼下却不好提及,便道:“学画不在一时,双目不适就先缓缓。”
南音还当他要等自己治好眼睛再继续教,着急地想说甚么,绥帝续道:“每月初一十五我仍会在茶庄,先学知识,再练技巧。”
轻轻眨眼,南音想了想,觉得这应是先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颔首道:“是,都听先生的。”
如今她在绥帝面前,已算得上是个十分乖巧听话的学生了。就像许多敬畏先生的小孩儿一般,长辈说的话不一定听,但先生说的定奉为圣旨。
青姨若是知道自己叮嘱了好些年的话儿,被绥帝三言两语达成了,指定得点着南音的额头笑骂她几句。
先前学画已经用了一个时辰,待在茶庄也不剩多久了。
南音暂时需要休养,就闭目坐在茶炉旁,听茶水沸腾的咕噜声,亦听绥帝和自己对弈的落子声。
紫檀用布条蒙住了她的眼,她现下是彻底失了光线,便努力动了动耳梢,忽然道:“先生落在了左下平位,是也不是?”
绥帝暂时未答,又下一子,南音辨别后再道:“可是天元之位?”
她对自己的眼睛没有信心,但觉得耳力还是颇为有用的。
但绥帝扫了她一眼,声中含着不明显的笑意,不紧不慢道:“错了。”
布条下的双眼微微睁大,南音觉得自己不会错,可也不觉先生会骗自己,只能暗自沮丧,再接再厉去猜,
接下来的时辰,二人就在这一落子一猜子中结束了。
南音眼睛的酸痛差不多平息,她取下布条,刹那的光线照来,让她重新阖目,再睁开时,看见的便是身侧绥帝剑般的长眉,轮廓分明,对视而来时,深沉如海的眼眸,却丝毫没了初见时的冷冽。
她怔愣的这么一息,绥帝已经起身了。
“时辰差不多了。”他道。
南音一问,确实如此,先生一看便出身权贵,定有许多事务繁忙。于是她再度对他作揖行礼,先目送人离开茶庄,再和紫檀动身。
途中,紫檀忍不住开口,“婢总觉得,自从没了那婚约,娘子就时来运转般,总能遇见贵人。”
她掰着手指头数,“先是这位先生,而后是两位温家郎君,都叫娘子开心了许多,话儿都多了些。”
她的变化,身边人总能有最直观的感受,无论是因表兄而多了小女孩儿的天真,还是因这位先生的存在而添了许多神采,都让紫檀备感高兴。
南音稍有意外地问了句是吗,得到紫檀的重重肯定,她便认真想了想,肯定了紫檀的前半句,“确实是贵人。”
观她神色,紫檀偷笑,也不欲说太多,挽着她的手慢慢朝慕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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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正,一道妇人身影灵巧地穿过回廊,抄袖快步往院子里去。
这儿是诚王府邸,来往的仆役瞧着却比宫里还要肃然,行走匆匆,不敢在途中多停留一息。无他,因府里的太妃管家甚严,不止下人,连诚王都被这位母亲管得严严实实,日日守着时辰归家。
惠宁大长公主不常来这,嘉太妃不是好相与之人,俩人从前就交流甚少,这次若非有要事前来,她是不愿在这儿逗留太久的。
妇人到了跟前,待嘉太妃出声询问,就倒豆子般噼里啪啦笑说着话儿,“娘娘让我暗里观的那慕二娘子,当真是没话儿说,果真是天仙般的人物,身量、容貌竟无一不出挑,我近些问了几句话,性情也是温婉宜人,谈吐不俗,若是被哪家聘为儿媳,可真是件幸事。”
媒人做多了就是这么个品性,爱好夸人,专捡好的,坏的不说,叫人听得心花怒放。
嘉太妃却没笑,心底希望这小娘子出众是一回事,听到妇人如此夸赞又是一种感受,在她这儿入诚王府只能是那家娘子的幸事,何至于谈甚么诚王幸运了,于是说:“听说眼睛不大好,莫不是个瞎子?”
“娘娘这话儿可不能说,我仔细瞧了,小娘子虽说有眼疾,但寻常行走说话看不出半点,想来只是视物不比常人,论瞎是断断不至于的。”
嘉太妃又问几句话,妇人一应答了,总而言之在她的嘴里,这位慕二娘子千好万好,聘了绝对不吃亏。连串的好话儿听得嘉太妃头疼,给些赏银打发人走了。
惠宁大长公主瞧着,适时出声,“娘娘为十六弟续弦之事愁了一年,不正是想要个家世好把握又能侍奉好十六弟的么?这慕二娘子出身不说,模样我暗地看过,当真是世上少有,没几个儿郎能不动心的。十六弟也是男子,就算心底再念着那赵娘子,也决不会负了这位。”
诚王辈分高,年纪却不算特别大,和惠宁大长公主同辈,如今只有三十有三的年纪。他是绥帝皇祖的老来子,刚及冠时和柱国将军之女赵横秋成了亲,本是极为契合的一对,却因为十余年无子,在一年前被皇祖嘉太妃逼着写了和离书。
说起来好像是个痴情人,和赵娘子成亲十余年无子都不肯纳妾,如今被母亲逼着和离了也一直不愿续娶,叫嘉太妃愁白了头。
惠宁大长公主瞧不上这个弟弟,但也深觉他是最好的说亲人选,名分上是大郎的叔父,一旦亲事定下了,大郎还敢在长辈的婚事里插一脚不成。
嘉太妃耷眉道:“莫以为我不知你的盘算,世子心悦这慕二娘子罢,你瞧不上的人往我这儿推,可真是好算计。”
她去查这些也不出大长公主意料,挑眉道:“实不相瞒,确有这份缘由。不过这慕二娘子,我瞧着心底是喜欢的,若是迎进府里也不是不成。只大郎执意要娶她为妻,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娘娘也知道,凭着一腔意气能和家里闹翻天,我早先看好的小娘子他是瞧都不愿瞧一眼,真等人进了府,怕是眼里都没我这个娘了。”
“娘娘吃过这个亏,应该能知道我这心思。当初,也是娘娘亲口与我说过,想给十六弟续个出身不显、贤惠体贴的小娘子,所以我这才想到这儿了。娘娘向来心肠好,这点眼疾旁人可能会介意,在娘娘这儿定不算甚么。其实凭那小娘子的出身和容貌,也不会愁嫁,只是那些门第怎能比得上诚王府,思来想去,若能说下这门亲事,对娘娘和对那小娘子都好,也算是件善事。”
惠宁大长公主舌灿莲花,叫嘉太妃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怕远宁还是不愿意。”
说着就咬牙切齿起来,“那赵横秋一介武将之女,粗鲁蛮横,以前在府里就敢同我叫板,如今和离了,还要牵着我儿的心,当真好不要脸!”
腿长在自己身上,心也是自个儿的,诚王不愿意,人家赵娘子还能逼他亲近自己不成?大长公主心里不屑,面上笑道:“和离一年,再深的感情也该淡了,我看要不寻个机会让十六弟见那小娘子一面?这一见,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