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芒洲第一次发现邵风身上的痣,是因为与周野渡饮酒。
三皇子周野渡,只比周芒洲大两岁,生性浪漫,洒脱不羁。周芒洲自有记忆开始,这位三哥就会喝酒了。
周野渡身上的酒味经年不散,但并非那种醉汉的恶臭酒味,反而十分香醇,就像他怀里永远藏着一坛杏花酿。
周野渡这个人也跟杏花似的,与世无争,总能寻得自在。
文韬上,周野渡不如二皇子周廷琛;武略上,不如大皇子周元极。但周芒洲认为,自己的这位三哥也许在藏拙。
帝后宠爱幼子,对长子次子寄予厚望,因而周野渡这个三子,位置有点尴尬。
不过周芒洲从未在三哥脸上发现过丝毫怨色。周野渡待周芒洲是极为亲厚的,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第一个跟周芒洲分享。
因而周芒洲也跟周野渡亲厚,两人能玩到一块去。
而在正经的大哥二哥面前,周芒洲不自觉就会拘束几分。
还是那年的夏天,周芒洲晚间无聊,热得睡不着,屋内一缸的冰块融化了大半,凉气聊胜于无。
“小洲,睡了吗?”
没经通传就跑到麟王府,在周芒洲卧房前肆无忌惮喊人的,便只有周野渡。
周芒洲立即去开门,“三哥,你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
周野渡不光名字野,眉眼间亦是有种野性的风流昳丽,十七八的少年郎,笑起来却像只狐狸:“这个。”
他手中明晃晃两只酒葫芦。
“大热天的,喝什么酒啊。”周芒洲垮下脸,“越喝越热。”
“知道你怕热,这是凉城特有的冰浆酒,保证比喝了冰饮还凉爽。”周野渡也不进屋,廊下就地寻了个位置席地而坐。
“当真?”周芒洲在他身边坐下,接过酒葫芦,拔出口塞,果然有一股清甜凉气溢出。
周野渡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周芒洲赶紧也喝了一口,睁大了眼睛,就跟吃了一口冰沙似的,混着一丝割喉感,落到胃里是冷的,须臾转成了烫,又好像还是冷的。
“怎么样?”周野渡问。
“……嗝。”周芒洲打了一个嗝。
周野渡噗嗤笑开:“这是烈酒,你少喝点。”
周芒洲酒量不好,喝不过三杯。他不信邪,又喝了一口,自我暗示般说:“这酒不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周野渡哂笑一声,一边饮酒,一边与幼弟闲话家常。
半葫芦冰浆下去,周芒洲已有三分醉意,但还清醒。
几个婢女走来,正是日常伺候周芒洲起居的。为首的婢女说:“殿下,世子差人送来玉枕,给您消暑纳凉,安枕无忧。”
“柿子?什么柿子?”周芒洲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婢女笑道:“镇北王世子,殿下您忘了?”
那怎么能忘。周芒洲立时酒醒两分,随口道:“拿来看看。”
玉枕纯白,半圆,像一枚扁平的半月,中间微微凹陷,弧度柔和,一看便知是经过精心打磨。周芒洲上手抚摸,温润清凉,是上好的羊脂玉。
天气热,皇后赐过几只玉枕给周芒洲,但没有一只如手中这般浑然天成,细腻柔滑,找不出一丝瑕疵。
不说价值连城,半城也该有了。周芒洲估量着。
“殿下,还有此物。”婢女送上一对青墨色绣荷花枕套。
“蜀绣。”周芒洲一眼看出,“这个柿子,倒还挺富裕。”
周芒洲语气揶揄,看着不稀罕似的,又摸了片刻玉枕,这才交给婢女,说:“放我床上。”
婢女依言去了。
周野渡笑眯眯看着幼弟。
周芒洲不自在地问:“干嘛呀?”
“这个邵风,倒是很会讨你欢心。”周野渡悠闲道。
周芒洲说:“指不定过两日,他也送你一只玉枕。”
周野渡置之一笑:“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你有了。”
周芒洲不解地看着周野渡。
酒过三巡,周芒洲彻底醉了,脸颊酡红像抹了胭脂,“三、三哥,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周野渡站起来,把周芒洲也从地上拉起来,“我知道,你要抱着邵风送你的玉枕睡觉。”
周芒洲坦诚地点点头,“对啊。”
“人家送了你如此贵重之物,你总该有所表示。”
周芒洲慢吞吞地转动脑子,“如何……表示?”
“我看你冰浆酒还有小半壶,赏给他得了。”
“好吧。”周芒洲左右张望,寻找婢女。
“为兄以为,你亲自去送,更显诚意。”周野渡又道。
周芒洲觉得甚有道理,便抱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走出院门,一直守在院外的侍卫迎上来:“殿下是要去何处?”
“就那谁的家。”
“那谁?”
“放肆,我说的是镇北王……柿子!”周芒洲怒瞪,就像一只凶横的小猫。
“……”侍卫道,“殿下,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歇息,有何要事,差属下去办即可。”
周芒洲一爪子挠去,“走开,我亲自去,才显得我恩威并济、有皇家风范。他见了我,一定很开心。”
侍卫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看到周野渡,忙道:“煜王殿下。”
周野渡耸耸肩,“大周朝小皇子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
话说时,周芒洲已经无视其他人,抱着酒葫芦霸气侧漏歪歪扭扭地往怀幽园去了。
怀幽园便是邵风在皇城暂居的住处,毗邻麟王府,出门走上一刻钟便到。
醉酒的周芒洲又怎耐烦走这么长时间,骑马又犯不着,灵光一闪,往后院走去。
“殿下,您不去世子那里了?”侍卫见主子回心转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谁说不去?”周芒洲气冲冲,“我要去。”
侍卫原想着这位小皇子应当是晕头转向了,闹腾一阵也就完了,谁承想,周芒洲七拐八绕后来到了一堵墙前。
这堵墙的另一边,便是怀幽园。
侍卫赶忙阻止道:“殿下不可!”
堂堂皇子,半夜翻墙到一个臣子家里算什么事?
周芒洲仰头看墙,有点高,现在的他爬不上去,便命令道:“你们两个跪在这里。”
这是要踩着侍卫的肩膀翻墙了,“殿下……”
“跪下!”
“……”
片刻后,周芒洲爬上了墙,侍卫生怕主子摔着,忙说:“殿下您稍等,属下这就过去。”
周芒洲便骑在墙上等,过了会儿,侍卫翻过墙,如法炮制跪在地上,给周芒洲垫脚。饶是如此,落地的周芒洲仍是差点崴了脚。
他还不准别人扶,“我自己能走……能走,你们别跟着了,我自己去找邵风。”
“殿下……”
“走开,别打扰我好事。”
“……”
小皇子,终于要长大了吗?
周芒洲在前面走,侍卫远远跟着,他愣是没发现。
怀幽园不大,景致清幽,一路走去没什么人。伺候在这宅园的,只有两个侍卫,七八个仆婢,比起麟王府差的一星半点。
草木的辛香在夜色中蒸腾,周芒洲更觉脑子昏昏,也没找到半个人影问路,他就自己瞎走。
还真给他误打误撞着了,池塘月色,有个月白的人影在亭边纳凉,不时撒一把鱼食在水中,跃动红鲤便争相抢夺,水面激荡出细碎波光。
周芒洲停下脚步,仔细辨认:“邵风?”
男人便抬起头来,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紧接着走出亭子,“小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我翻墙过来的。”周芒洲以为他在问自己怎么过来的。
邵风走过去,“殿下喝酒了?”
周芒洲歪歪扭扭走上曲折的水上木桥,“就一点嘛。这个可好喝了,你也尝尝……”
邵风陡然加快脚步。
周芒洲还疑惑,桥怎么歪了,邵风也歪了,直到落进水里,他才明白过来,是他自己歪了。
“殿下!”是侍卫的呼声。
周芒洲在水里扑腾两下,便被托了起来,浮出水面。但因醉酒,还是呛了一口水,他划动四肢,“我的酒!”
酒葫芦飘到了一丈之外,邵风只得托着他往前游,展臂够到酒葫芦。周芒洲高兴了,由着邵风带他游到岸边。
从水里出来,周芒洲站都站不直,就把酒葫芦怼邵风怀里,“这个,赏你。”
邵风望着湿漉漉的少年,“谢殿下。”
周芒洲噘嘴:“你不问我为何赏你?”然后自问自答,“你送的玉枕,我很喜欢。”
邵风弯起唇角,“殿下喜欢就好。”又说,“殿下衣服湿了,去换一身吧。”
周芒洲点点头,打了一个喷嚏。
便是酷暑天,夜间的池水依然沁骨凉。周芒洲不光脸颊酡红,鼻尖也红了,抬起乌溜溜的眼睛说:“我困了。”
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向来到点就睡觉,作息规律,不会因为任何事而通宵达旦,不然第二日精神不济,就没法玩了。
十五岁的周芒洲脸上稚气未脱,带着一点婴儿肥,嗓音清泉般甘甜,让人听了不自觉地心软。
“殿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睡。”邵风声音低低的,衣服沾着荷花的柔香,教人放下心防。
“那,那我回去了。”周芒洲歪七竖八地站起来,四肢就跟面条似的,根本伸不直。
邵风直接将他打横抱起来,“殿下,失礼了。”
周芒洲靠在他怀里,眼睛睁大,仿若有星星在其中闪烁,“……你、你放肆。”
然后补充一句:“我准你放肆,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
邵风唇角微翘,笑意一闪而过。
至于酒葫芦,被忘在了原地,谁都没想起来。
这么一抱,周芒洲又不怎么困了,扯乱邵风的衣服,“穿那么多干嘛?热不热?”
“不热。”
“我看着热。”醉酒的人别指望他多讲理。
周芒洲扒开邵风的衣襟,忽而目光微凝,借着月色凑近细看锁骨,“你这里……”
“什么?”邵风全不在意他的动手动脚。
“有一颗痣!”
“嗯。”
“一颗红色的痣!”
“嗯。”
“你居然长了一颗美人痣!”
“这并非……”
周芒洲放开了嗓子撒酒疯:“大家快来看,一本正经风度翩翩的镇北王世子,长了一颗色色的美人痣!”
“……”
“不行。”周芒洲忽然严肃,对邵风说,“你这颗痣,只有我能看。”
不远处的侍卫默默背过身,假装不认识今夜的小皇子。
……
这颗痣,就是如今确认邵易觉与邵风是否是一个人的重要凭证。
周芒洲肃着同样一张脸,拧动洗浴室门把,咔——
一动不动,里面反锁了。
周芒洲:“……”
周芒洲使劲拧,咔咔咔咔!
洗浴室内,水声一停,门把拧动的声音便尤为明显。
水珠自精悍的腹肌滑落,没入人鱼线,邵易觉随手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耙,转过线条分明如神像的侧颜,目光淡淡落在反锁的磨砂玻璃门。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听。
直到,暴力拧动门把的声音又响起。
实在拧不动,门外的少年便用上了脚,咣咣踢了两下,老实了,大概是踹疼了脚。
这就是光脚踢防弹玻璃的后果。
邵易觉没有进行擦拭,直接穿上纯黑的真丝睡袍,系上腰带,半湿的布料贴着精悍的身形,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芒洲正坐在床边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子眼泪汪汪呢,一见邵易觉出来,一条腿跳着便扑了过去。
邵易觉轻而易举捉住他手腕,“做什么?”
周芒洲仰脸怒着一双水润润的眼睛,无声却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扒你衣服!”
“……”
邵易觉认为,应该给人造人再加一个“情绪值”,叫“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