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正如他的名字,就像一阵风,在那年的夏天忽然就来了。
紫宸宫檐角的风铃,飞过一碧如洗天空的雪白鸽群,湖泊中轻轻摇曳的莲蓬荷叶,凉亭中晃动的遮阳竹帘,处处有风的痕迹。
周芒洲懒懒地趴在石桌上,听小宦官眉飞色舞地讲述镇北王世子邵风进京时,夹道旁围了多少女子,那阵势,花魁游街也比不上。
“镇北王世子……”周芒洲吃一口冰饮,“当真那么好看?”
“殿下前去一看便知,当真是举世无双、龙章凤姿!”
“龙章凤姿?”周芒洲不悦,“这不是形容我的吗?”
“……”
“难道他比我还好看?”彼时,只有十五岁的周芒洲因在帝后与三位哥哥的千娇万宠中长大,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好看的。
如果有人比他好看,那就是打娘胎里开始“谋反”,必须打回去重新投胎。
小宦官收敛讨好喜色,小心翼翼笑道:“殿下自然是大周第一美男子。”
周芒洲被骄纵,脾气倒不似纨绔子弟,点点头就罢了,“现在大周第一美男子是大哥二哥三哥,等我再大点,我们兄弟四个就是并列第一。”
“……殿下说的极是。”
周芒洲自己美的同时,不忘帮三个哥哥捎带上,这才是兄友弟恭、相亲相爱。
冰饮吃完,周芒洲将银匙叮的一声丢在天青莲花碗内,站起来说:“镇北王世子就不去看了,先去看看他进献的马。”
镇北王如同他的封号,镇守北方,护一方安泰。只是这时间久了,难免势大,目无朝廷。
所谓天高皇帝远,难保有一天就反了,因而帝后参考群臣奏报后想出的措施是,借着皇后寿宴,召见镇北王世子,再借机将世子留在皇城。
镇北王只这一子,如此一来当有所忌惮。
既是北方,地域辽阔,放眼望去皆是良驹好马。在诗书礼乐射中,周芒洲最是热衷骑射,早就想去西北草原驰骋,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既然马送了过来,纵是没有草原,也能骑上几圈过过瘾。
“听闻路途迢迢,这一千多匹骏马,足足用了一个月才赶到皇城。”小宦官弯着腰打着伞跟在周芒洲身侧,为其遮阳。
周芒洲:“一千多匹?那我可得好好挑挑。”
“殿下,虽有一千多匹马,其中九百多匹送到了城外的马营,只精挑细选了十几匹送宫里。”
“那正好,省了我费眼睛去千里挑一,现在只需十几挑一。”周芒洲加快脚步。
“殿下您慢点,日头毒,仔细晒伤了您!”小宦官踏着小碎步紧跟。
周芒洲走进御马苑,御马监眼尖,颠颠地迎上去谄笑:“麟王殿下,您又来看马?”
周芒洲问:“镇北王世子进献的马在哪里?”
御马监一边领路,一边说:“这大热天的,殿下要不先歇息片刻,陛下传旨来,傍晚时会携皇后娘娘一同骑马。”
“不必,我先挑匹好马溜达两圈。”周芒洲说。
“……哎。”
不管什么好东西,皇帝皇后向来是紧着这小皇子先来,谁敢说个不字?
御马苑的马,已是万里挑一的好马,但在看到那几匹明显精壮高大一倍的马时,周芒洲还是被惊到了。
这么大的马,比他还高,马背直接超过他胸口,让他怀疑自己能不能骑上去。
不过,英俊是真英俊,他一眼就相中了一匹高大硕美、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马。只有这匹马绑了黑皮鞍座,缰绳粗硬、马鬃黑亮,马腿肌肉紧绷,马尾如同女子的青丝般柔顺。
周芒洲在马鞍侧边的锁扣中找到马鞭,他解下马鞭掂量,沉甸甸的,手柄裹了一层铁,表面粗糙,握感敦实。
周芒洲以前挑选马鞭讲究精致、轻巧,使起来灵活,这样充满行军风格的鞭子,他还是第一次拿。
“殿下……”
“就这匹吧。”周芒洲说。
御马监讪笑,皱着一张老脸:“殿下,这匹马并非进献之马,是镇北王世子的。”
周芒洲一愣,“是他的?”
“是。”
周芒洲脸色微沉。
御马监立即道:“殿下您再看看这些马,也是顶好的。”
周芒洲目光淡淡扫过其他良驹宝马,说实话,确实不输镇北王世子的爱马,但许是周芒洲第一眼看到的是这匹马,先入为主,他就觉得这匹马是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自己,配最好看的马,才是最好看的。
周芒洲说:“我就要这匹。”
“殿下,这……”
“牵出来,我要骑。”
御马监一脸为难。
周芒洲动怒,啪的甩了一下鞭子,“我又没说现在就要镇北王世子的马,既是养在了御马苑,本王骑两圈都不能?”
别说骑两圈,就是这位小皇子现在将马骑去紫宸宫,都没人敢拦。
周芒洲如愿了,他抬起双臂,小宦官用襻膊为他束好双袖,御马监则搬来一只马凳,殷勤道:“殿下,请上马。”
周芒洲却是一脚踢开马凳,“我自己能上去,不要这玩意!”
结果是,不承认自己有点矮的周芒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这片高大的骏马。
坐上去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脚下,视野太好了,就是马镫有点够不着,他撇撇嘴,看来这个镇北王子世子,人比他高,腿比他长。
周芒洲安慰自己,没关系,我才十五岁,还能长高。
他两腿一夹马肚,牵着缰绳调转方向,朝马场策马而去。
第一次骑这般高大的马,前所未有的兴奋感攥紧了他,他慢慢骑了一圈,觉得已经驾驭住了,便放开胆子,一鞭抽打在马屁股上:“驾!”
谁知这畜牲不抽打还算温顺,一鞭子下去,那烈性就上来了,一通嘶鸣,撒着蹄子狂奔起来!
周芒洲也不是没有驯服过烈马,是以一开始并不慌张,他勒紧缰绳,口中轻叱,试图控制这匹来自北方群山草甸的大马。
一旁小宦官与御马监登时吓破了胆子:“殿下!小皇子!”
这马左突右跳,横冲直撞,周芒洲的身高本就与这黑马并不匹配,踩不住脚蹬,他渐感吃力,耳边尽是蝉鸣与马嘶,额上汗湿一片。
很快,周芒洲就被甩得左摇右晃,时而往后仰,时而趴在马脖子上,双腿用尽了力,就是不能让这烈马停下分毫。
御马监尖细的嗓音响彻整个马场,就跟公鸡打鸣似的:“来人!救驾!救驾!!”
“——皇儿?!”
御马监登时惨白了脸,扑通跪下:“皇皇皇……”
皇后哪里有空看一个小小的御马监,疾步往前走了两步,“皇儿!”
皇帝亦是惊怒:“怎么回事?!”
小宦官早就吓晕过去了,御马监强撑着要解释,却在这时,他的身旁掠过一阵风,他打了个哆嗦。
抬眼看去,一道银蓝华服身影掠去,随手牵了一匹棕马,飒沓如流星般骑跨上去,旋即纵马飞奔出去。
周芒洲隐约听到了皇后的呼唤,只是风疾马蹄更疾,他无暇分心。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缰绳在慌乱之中撒开,他抓不着绳子,便揪住黑马颈背的鬃毛,这可了不得,马就跟疯了似的狂躁奔腾。
周芒洲整个人都快被颠散架了,又气又急,随着黑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周芒洲被甩了出去——
他,堂堂的大周朝皇子,坠马了。
周芒洲滚在了地上,但并不如何疼,他头晕眼花滚了好几圈,待到停歇,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被人接住了。
接住他的人胸膛宽厚,身上有股好闻的气息,就像雪。
他的后脑勺被那人的大手牢牢护着,按在胸膛,就像害怕他受到丝毫损伤。
周芒洲听到那人的心跳,略快,沉稳有力。
“小……殿下。”那人放开他脑袋,“你可有受伤?”
周芒洲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脸,他承认,这世上确实有比自己还好看的人,声音也好听得不行。
那是他与邵风的第一照面,就这样被俘获了心神。
周芒洲说不出话,目光忽而凝住,邵风的颧骨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那是抱着周芒洲翻滚时,被草叶划的。
而周芒洲毫发无伤。
前尘旧梦,今夕相映。
邵易觉放开周芒洲,目光垂落,颧骨赫然一道细细血痕。
那是被迸溅的水晶碎片划的。
同样保护的姿势,同样的伤口,从古至今,仿佛他们从未变过。
周芒洲像是被一块巨石重击,灵魂为之震颤。即便想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
邵易觉下颌线条绷紧,被五百多斤的水晶吊灯砸中,即便强悍如他,也有些够呛,况且刚被五十万伏的电压电击过。
“邵先生!”管家佣人一叠声惊叫,要来帮忙抬走水晶灯。
“不必。”邵易觉冷声制止他们,与其让人没轻没重抬这几百斤庞然大物,不如他自己有分寸。
他抬起一条胳膊扶住水晶吊灯主体圈环,以背抵住,一点点抬起,稀里哗啦落下一片水晶雨,叮叮当当砸在二人身侧。
周芒洲看到邵易觉雪白的衬衫领晕染开一片血迹,他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邵易觉却停了下来,目光垂落。
过了两秒,他低声说:“别怕。”
周芒洲听不见,耳边却好像拂过了风。
那年夏天的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