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一向不大来谢珩这边,因谢珩素喜清净,她倒不想来讨儿子的嫌。
退思堂的这个书斋更是谢珩自留的一隅,李夫人几乎未曾入内过。
今日她一踏进书斋,却见外边跪了几个婢女,有几个眼生些,似乎是退思堂的普通下人,其中一个原本正哭着,见她过来也不敢了。
只有一个她认得,是谢珩从外边带回来的,如今常来她跟前回话送东西的阿鸾。
她只扫了她们两个一眼,便提高了声音叫道:“姚姑姑,说清楚怎么回事!”
姚姑姑也跟着跪在姜宝鸾她们身边,磕完头才向李夫人回话:“夫人,您送来的那幅《东山行旅图》……毁了……”
闻言,李夫人重重地摆了一下手,让外面的人全都跟着到了里面。
看见里面的场景,连李夫人也呆住了。
“这……珩儿知道吗?”
“世子眼下有事,还未来得及去禀告,因这《东山行旅图》是夫人拿过来的,且这里这般光景,这才惊动夫人的。”
“姚姑姑,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先前出了惜娘那样的事,我也没说你什么,你倒好,把退思堂管成这样!”
见李夫人动了怒,姚姑姑赶紧把事情重新说了一遍,又说:“都是这蕊娘干的!”
蕊娘已经伏在地上,此时忍不住继续哭起来:“夫人明察,真的不是奴婢,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啊!是沛橘说姚姑姑在找阿鸾的!”
沛橘连忙辩道:“奴婢从没有说过!”
“沛橘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好啊,见瞒不过去了又要找沛橘来给你背黑锅,这怕又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姚姑姑气道,“还能冤枉了你不成?退思堂谁不知道你总和阿鸾过不去,我上次也饶了你一回,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事,那幅《东山行旅图》便是把你全家几辈子的人卖了也抵不了!”
“姚姑姑,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敢了,不信你问阿鸾,我可有再做过什么……”蕊娘哭着辩解。
“问什么?我连夫人身边方才送东西过来的婢子也问了,她也看见了是你来叫走阿鸾的,还假借了我的名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因事情牵连到自己,连姚姑姑也现出急色。
李夫人听着她们对质,看见那幅毁得彻底的《东山行旅图》便愈发烦躁。
倒不是为着一幅画,画固然珍贵难得,她烦的是自己一向治家有方,这次竟让儿子这里出了这样的事。
李夫人道:“既是如此,蕊娘打五十板子再打发出去,姚姑姑扣三个月的月例银子。”
五十板子下去,差不多一条命也没了,蕊娘登时瘫倒在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夫人原本还想一块儿罚了姜宝鸾,可是姜宝鸾毕竟是谢珩近身服侍的人,李夫人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谢珩自己决定如何处置。
没被李夫人罚该谢恩才是,姜宝鸾却偷偷看了身边同样跪着的沛橘一眼,皱了皱眉。
人人都知道蕊娘嫉恨她,和她过不去,为人又性子急躁又张扬,而沛橘沉稳不显,蕊娘指认了沛橘,也只会被认为是拉人下水。
可她那日看见的却是沛橘和惜娘串在一起。
虽然她是故意试探,但也没想到有人竟然真的这么大胆,连李夫人打算让谢珩送给谢道昇的贺礼也敢毁。
姜宝鸾咬了咬唇,忽然开口道:“夫人,此事不该如此草草了结。”
李夫人皱眉,却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奴婢和蕊娘说,奴婢要做完手头的活才能过去见姚姑姑,蕊娘等得不耐烦便先走了,等过一阵之后,奴婢才出门寻姚姑姑,可奴婢走的是书斋边上角门,并不会惊动什么人,蕊娘更是很难得知奴婢已经离开了。”
李夫人道:“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她若是有那肮脏的心思,肯定是时时盯着你不在的时候。”
“奴婢是在半路上就见到姚姑姑身边的婢女的,她告诉奴婢姚姑姑并没有找我,奴婢当时也不疑有他,还以为是传错了话,便还是打算回来书斋,途中又想和蕊娘说清楚,免得她挂心,便回房了一趟,只是看见蕊娘正睡着,就没有打扰她。”
姜宝鸾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奴婢算了算,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蕊娘要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把书房里面弄得一团乱,还要找出存放妥帖的《东山行旅图》,再急匆匆赶回房里,装作没事人一样睡着,难度亦有些大。而且这里被泼得到处都是墨汁,做这事的人也很难不沾染一星半点,奴婢看蕊娘全身上下倒是齐整得很。”
听了姜宝鸾的话,李夫人和姚姑姑这才细细去打量蕊娘身上,见她果然衣裳手脸干净,便点了点头。
“退思堂门禁森严,不大让外人随便进来,就算是进来了,看门的仆妇小厮也是要记着的,”姚姑姑皱眉道,“若是这段时间里没有外人出入,那这小人就必定还是退思堂的人,细细查起来总有人看见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连声让人去查问,不多时便有人来回话,退思堂方才一直都没有外面的人进来。
李夫人沉声道:“把人都叫过来,一个一个查。”
李夫人今日是发了狠的,那幅《东山行旅图》她花了不少心思才弄到手,这几日又有许多宾客来往到访,比如方才就有叶家的人在,若是这事传了出去,她保不齐就被人说治家不严,多年来的好名声就不保了,找准了《东山行旅图》去毁更是把她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问了一会儿,就有个年纪不大的婢女说:“奴婢方才在书斋外面扫落叶,倒好像看见了沛橘姐姐,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蕊娘听后又哭道:“真的是沛橘和我说姚姑姑在找阿鸾,千真万确的事,奴婢真的没有撒谎,求夫人查她!”
沛橘的脸白了白,却仍是镇定道:“蕊娘你还要害我?一早上那么长,她都说了记不清看见我是什么时候了,我自己都忘了这事了!”
这确实是不能说明什么,姚姑姑手一挥,只让其他仆婢继续说话。
这时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姜宝鸾却突然道:“奴婢回来书斋的时候,也看见了沛橘。”
“你……”沛橘噎了一下,马上就还嘴说道,“你什么时候和蕊娘那么好,还帮她来害我了?你说你见过我,我可没见过你!”
“同样都是路过且没有打招呼,你对别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却独独记得没有见过我?”姜宝鸾眉梢一挑,却很快低下头去,“正是我与蕊娘的关系并不好,若不是有一定的把握,我又怎么会贸然为她说话呢?”
姚姑姑接上来说道:“沛橘站起来,转个圈儿我看看。”
沛橘却犹豫着不敢起身了,一面又低头去检查自己身上,嘴上仍不肯服:“奴婢是做粗活的,身上沾上什么污渍也很正常。”
“只看鞋底就知道了,若不是沛橘干的,她的鞋底自然干净没有墨汁。”姜宝鸾出言道。
沛橘才刚刚要起来,猛一听姜宝鸾这话,却是一下子瘫软在地上,面上顷刻间都是汗珠,一张脸惨白。
“夫人,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这么干的,奴婢只是想进来看看……”这回轮到了沛橘磕头求饶。
蕊娘先前以为自己逃不过去这劫,没想到还能真相大白,不由先朝着姜宝鸾看了一眼,目光中透着复杂,旋即又忍不住当着李夫人的面向沛橘啐了一口。
“不是有意?你故意让我来叫阿鸾,还想嫁祸到我身上还敢说不是有意?”
姚姑姑瞪了蕊娘一眼,让人翻过沛橘的鞋底来看,上面自然都是墨迹,只是再看此时在场众人,鞋底亦是或多或少有一点墨迹。
沛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姜宝鸾的计,这屋子里已然是这幅样子,任谁进来鞋底都不可能是干净的,只有她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李夫人比方才捉蕊娘时的面色还要难看许多,她这么多年主持中馈,怎会看不出其中蹊跷,若是先前蕊娘那还可以当是小丫头子们不懂事胡来,沛橘费尽心机搅得退思堂一团乱,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姚姑姑见状立刻厉声问道:“谁让你这么干的?”
沛橘哭道:“是惜娘……”
只听她话还没说完,李夫人就重重地哼了一声,姚姑姑手一挥,马上就有仆妇拿着板子过来。
“你如实了说,夫人就留你一条命,如果再给什么人隐瞒,你就掂量掂量你一家老小的命!”姚姑姑说道。
“惜娘说……世子这里有一幅好画,她……她让我寻着时机把画找到然后毁了,说……说如果我把事情办好了,她就让二公子把我要去……”
李夫人眉目间都是愠怒,闭了闭眼,等她再睁开眼睛,自嘴里挤出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失态:“好,很好,原来珩儿这里还亏待你们了,不过是几个猫狗一般的下人,一个个心思都学着野了,这倒是我这个主母的不是了,那会儿饶了惜娘,看来是饶错了!”
眼下不需要姜宝鸾出声,她便一直悄悄地躲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出戏。沛橘的想法其实也不难理解,任凭谢珩和谢琮二人再是云泥之别,那也与底下的婢子们没有关系,留在退思堂日后就是随便配个人嫁了,顶天就是成为姚姑姑那样的管事嬷嬷,有人愿意,自然也有人不愿意。
若是沛橘顺利去成了致远堂,不说和惜娘一样做谢琮的通房了,便是配人也比在退思堂无人问津时要选得好。
“你们谁要走,都趁今日一并说出来,我自然放你们走,若过了今日再说,可就没好果子吃了。”李夫人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到了那时,直接拖出去打死,一家子都发卖出去!”
李夫人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沛橘也不敢哭出声。
姚姑姑问:“那沛橘和惜娘……”
“沛橘拉去致远堂门口打死,记着打的时候让惜娘出来看,打到咽气为止,再让温姨娘过来一趟。”
李夫人说完,便由仆妇婢女们陪同着离开了,姜宝鸾这才抬起头,刚刚对上沛橘从地上被人拉起来。
她浑身已如一滩烂泥一般,眼中死气沉沉一片,只是在看见姜宝鸾的时候,她的目光中露出了绝望和怨恨。
姜宝鸾却没有丝毫惧怕,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出了门。
她自己为了前程做出这种事,就该想到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怪不得任何人。现在想来沛橘怕是早就有意在挑唆她和蕊娘的关系,包括那回她不见了藏起来的半块馒头,致使别人都觉得蕊娘为了刁难她,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因嫉恨毁了书斋也顺理成章。
不远处有一声哀嚎传来,似有若无,应该是还没被拖远的沛橘的。
姜宝鸾的心跟着一颤,但很快又扬了一下唇角。
不过是个将死之人。